树与乡愁
这些年,我的老村,荒凉了下去,憔悴了下去,让我才明白了地老天荒这个词的含义。
老村的山冈上,还剩下一些挺立的树,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树……这些憨态的树,守护着老村。所以我感觉我的乡愁,就剩下这些树了。
让我一一叫出那些树的名字:松树、柏树、皂角树、香椿树、苦楝树、香樟树、洋槐树、银杏、泡桐、广玉兰、槐树杨树、桃树李树、柳树梧桐树……这些树的名字,乳名一样亲切。
我总觉得,这样一些树,对我的陪伴,久了,就像亲人。我在城里失眠,回到老村那棵皂角树下,树下有一块突兀峭立的石头,我就在那石头上睡觉,等我醒来时,树叶哗啦啦响,仿佛当年母亲在唤我:吃饭啦,吃饭啦。我在老村的树下,抚摩着它们的树身,仿佛听到树身里,有水汩汩流动的声音。树多的地方,土壤里一定多水,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地气蒸腾,生命便不会枯萎。树木是最安静、最富美德的生物,也是肉体最伟大的保姆。
那些树的树叶、果实、根须,用处很多。比如,桐树叶包上石磨里碾出的玉米麦面蒸的玉米麦面粑,这也是我深深乡愁里的食物。无花果清热生津、健脾开胃、解毒消肿,银杏叶可以活血化淤,月桂树的树叶可以做药……在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记载里,我老村的那些树,几乎都可以派上用场。
我那老村里的乡民,早些年没实行火化时,差不多都是用这山冈上的树木制作棺木,最后送他们归隐于土地。10多年前,我爷爷在山冈上的坟被迁移,打开土坟,都快20年了,黑色棺木还扎扎实实安卧在土里。
老村里的人,对老村里那些树,有着沉默的感情。有一年,老村里一棵黄葛树,听说要被买下移栽到城里,老村散布在四面八方的人,闻讯后差不多都赶回了村里,好多人白天黑夜都守护在黄葛树下,他们坚定的眼神,誓死捍卫一棵树的故乡。后来,这棵黄葛树终于没做成“移民树”,它成了一棵凝聚乡情、沉淀乡愁的老树。记得那次在黄葛树下,老乡们分别后留下一句话:“常回来看看啊,看看黄葛树。”这样一棵树,成了老乡们心里共同的老祖宗。
离我老村100多公里外的一个古村,有一棵古老的巨大的水杉树,据说它有600多年了,树高35米,胸径2.5米,冠幅22米。友人老廖就是那个古村的,这些年的清明,老廖都要和他在全国各地回乡祭祖的老乡亲友们,相聚在这棵水杉树下合影留念。我跟老廖回去看望过那棵树,远远就望见蓝天下盘踞的大树,它树干高矗,直插云天,犹如擎天巨伞,有一股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老廖说,那棵水杉树,是他在世上的乡愁。老廖是幸福的人,这棵珍稀古树,而今成了“国宝”。
在老村,我有一个远房堂叔,他活着时,不停地在老村山冈上栽树。堂叔去世前,把这些漫山遍野的树木作为他在这个世上的遗产,郑重地交给了村里干部。堂叔比画着说,帮我好好照看它们啊。而今我回到老村,摩挲着那些铠甲一样的树身,浮现起堂叔生前栽树时挥动着铁锨,挖坑、扶树、浇水、培土时的情景。堂叔把自己的气息传递到刚落土的树上。难怪,我看见的这些树,都奇怪地保持着堂叔的身躯姿态生长着,树木有灵,一个栽树人,与他浸透了心血的一棵树,一定有着某种相同的DNA。
我在城里的乡愁,与老村的那些树,深情地凝望。【李晓(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