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画中 ,寻找消失的亭台楼阁

中国大地上曾有过的建筑,
绝大多数都成了烟云,
随时间流逝而烟消云散。
即便明清时期的古建筑,
能够保存至今的也只是少数幸运儿。
更久远的,如唐宋时期的古建筑,
只剩下南禅寺、佛光寺等凤毛麟角的遗珍。

幸而有文学。

无数诗词文章献给了无数建筑。

「如鸟斯革,如翚斯飞。」

《诗经·小雅》中的这句话,

是中国古建筑最古老、最华美的礼赞之一,

让现代人忍不住想象周王的宫室,

「像一只羽毛艳丽的锦鸡展翅欲飞」,

那该是怎样的一座宫殿啊!

比文学更直接、更强烈的是绘画。

中国历史上有一种以建筑为主题的绘画,

隋唐开始流行,

宋代登上巅峰,

明清逐渐被冷落,

今天已几乎无人问津,

它就是界画。

完全可以说,

从公元6世纪到公元16世纪,

整整1000年,

一代代天才画家前赴后继,

用画笔建造了一座无与伦比的艺术宫殿,

这座纸上的宫殿,

阁楼嵯峨,亭台婀娜,街市辉煌,都市恢弘。

在世界历史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界画,以亭台楼阁、桥梁、舟车为主题的国画种类,位列“国画十三科”之一。比起为人熟知的山水画、人物画、花鸟画来,界画无疑是个陌生的名字。事实上,它的命名就很特别——山水画、人物画、花鸟画都是以绘画对象来命名的,而界画是以工具来命名的,作画时要使用界尺引线,才能做到横平竖直,故称“界画”。

来看看中国界画的代表作之一,明代仇英的《汉宫春晓图》,注意看画中的建筑,梁柱、窗棂、栏杆、台阶等细节,当真是直来直去,无论横线、竖线还是斜线,都是笔直的线条,就像用电脑绘图软件画出来的,没有界尺的辅助,是断然难以做到的。▼

●《汉宫春晓图》局部

●《汉宫春晓图》局部放大

自始至终,界画和建筑形影相随。界画之名首见于北宋书画鉴赏家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录》中,此前它被称为“台榭”、“台阁”、“屋木”、“宫观”等,说白了就是建筑画。堪称古代建筑行业“圣经”的《营造法式》中,也把建筑的设计绘本称为“界画”,所以有人认为,界画压根儿就源于古代的建筑效果图——跟现代人如出一辙,古人造房子,不但需要指导施工的图纸,也需要表现建筑的外观造型,当然是借助绘画来实现了。

●《汉宫春晓图》右下角细节

这样一来,在一向推崇意境的中国传统绘画大家庭中,追求准确和工整的界画注定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异类,“尺寸层叠皆以准绳为则,殆犹修内司法式,分秒不得逾越”,这要求画家不仅要有深厚的绘画功底,还要熟谙建筑结构知识。史籍记载,五代时期,后汉画家赵忠义受命画《关将军起玉泉寺图》,画毕,皇帝责成工匠校验画中建筑结构是否准确,反复检验后,工匠复命说:“一模一样,毫厘不差。”当然,就像山水画中所画不见得就非得是哪一座山、哪一条河,而常常是画家心中的山水;界画所画也未必就是现实中的建筑,也可能是画家想象出来的,但很多界画都像《关将军起玉泉寺图》一样严谨,工匠完全可以依葫芦画瓢将画中的建筑造出来。▼

● 南宋李嵩名作《水殿招凉图》(上图),画中的十字脊水殿和廊桥格外惹人注目。现代建筑工作者根据原画用电脑制作出了它的结构图(下图)。

早在东晋顾恺之著书论画时,界画就已经影影绰绰地出现了;隋唐时期,界画开始流行起来,俨然是文艺界的时尚,由此培育了一大批界画好手,如展子虔、董伯仁、檀知敏、尹继昭等。这是唐人王维界画作品《辋川图》的摹本,真迹已失传。没错,就是写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等不朽名篇的大诗人王维,苏轼称赞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这人既写诗,又画画;既是诗人,又是画家。▼

● 王维作品《辋川图》。王维晚年住在辋川的别墅里,与友人诗酒棋画、参禅悟道,过着陶渊明式的隐居生活,画中的建筑群背山面水、丛林掩隐,屋前云水流肆,舟楫过往,应当是王维隐居的别墅;画中人物皆儒冠羽衣、从容谈笑,应当是王维隐居生活的真实写照。看了只想说:“好爽啊!”

再来看看五代卫贤的界画作品《高士图》。卫贤是南唐的宫廷画家,界画功夫十分了得。

● 卫贤《高士图》(局部)。此画描绘的是《后汉书梁鸿传》中“举案齐眉”的历史典故。简陋的瓦舍中,隐士梁鸿端坐榻上,妻子孟光双膝跪地,饮食盘盏高举齐眉。作者以深山、丛树、溪流、竹篱为背景,衬托出隐士高洁的品格。宋代书画鉴赏家郭若虚在《五代名画补遗》中对此画赞不绝口,画中屋舍描绘准确生动,作者界画技巧之高超可窥一斑。

到了宋代,界画进入了黄金时代,事实上,宋代也是中国传统绘画(国画)的黄金时代,群雄逐鹿、百家争鸣,惊为天人的画作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这是宋初界画大师郭忠恕的代表作《明皇避暑宫图》,《圣朝名画评》提到,郭忠恕是以木匠使用的建筑结构计算方式来画画的,并评论说,他的界画是位列“神品”的“一时之绝”。▼

●  北宋郭忠恕《明皇避暑宫图》。画中宫室建筑宏伟壮丽,结构复杂,细密精工,造型准确逼真。也有人认为,这幅画其实是元代李容瑾的作品。

在很大程度上,中国绘画史上的“第一名画”、妇孺皆知的《清明上河图》也可算是一幅界画。史载:“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或许是这种史诗般的长篇巨制太耗时间和心力了,张择端的作品少之又少,他的另一幅神作《西湖争标图》也是一幅气势宏大的界画,可惜早已失传。▼

●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这是“史上第一文艺皇帝”宋徽宗的作品《瑞鹤图》。宋徽宗并不以界画见长,但没有界画功底,万万画不出这样的画来。在《瑞鹤图》中,徽宗皇帝不但把空中飞舞的白鹤画得栩栩如生,也运用界画技巧,将庄严巍峨的宣德门描绘得细致入微,几乎可以看清殿脊上整齐排列的块块灰瓦、飞檐上只只瑞兽的造型和檐下木质斗拱的紧凑结构。▼

●  北宋赵佶《瑞鹤图》

到了南宋,界画更上一层楼。从技法上来讲,界画是注重写实的工笔画,几乎全以机械性的线条交织而成,难以避免单调、死板的硬伤。这也是界画为人诟病的原因之一。不过,南宋的画家们艺高人胆大,纷纷尝试将细密的线条转化为气韵生动的画面,充分利用山水草木,赋予界画强烈的个人风格和高远意境。南宋“四大家”之一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即是一例。▼

●  南宋刘松年《四景山水图》

南宋“四大家”中马远的代表作《踏歌行》被公认为中国山水画的千古名作。请留意画面中部那片若隐若现的宫阙楼宇,从造型、比例、细节等来看,没有深厚的界画功底,不可能画得如此生动、传神,在整幅画作中都是画龙点睛之笔。联系起宋徽宗的《瑞鹤图》,几乎可以断言,在宋代,界画是画家们必修的基本功之一。▼

●  南宋马远《踏歌图》

●  《踏歌图》中影影绰绰的山间建筑,令人心生向往。

说到界画,不能不提南宋的“三朝老画师”李嵩。李嵩年轻时做过木匠,“好绘画,颇远绳墨”,被宫廷画家李从训收为养子,承授画技,终成一代名家。在中国古代,木匠往往既做家具、又造房子,既是家具设计师、又是建筑设计师。木匠的从业经历,使李嵩对界画的把握更精准,画起来得心应手,甚至不用界尺而“宫苑楼阁规矩绳墨皆备”;即便不是画界画,对画中景物的刻画也细致入微。李嵩以界画著称,却不拘泥于界画,在风情(俗)画上也很有造诣,作品《货郎图》高度写实的技法令人叹为观止,《骷髅幻戏图》则以诡谲难测的立意闻名中国古代绘画史。明清的画家们瞧不上界画,认为它太匠气,以李嵩为例,足见决定作品高下的是人,而不是技法。

●  南宋李嵩《月夜看潮图》

再来看几幅元代的界画

●  元王振鹏《大明宫图》

●  元夏永《岳阳楼图》

●  元李容瑾《汉苑图》

《明画录》写道:“有明以来,以此擅长者益少。近人喜尚元笔,目界画都鄙为匠气,此派日就澌灭者。”自明代起,界画日渐被冷落,长期被视为工匠之作,文人画家中几乎无人问津。明代著名画家、吴门四大家中的仇英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工匠出身的仇英堪称绘画全能战士,花鸟、人物、山水等无不擅长,他不但工于界画,而且作品数量多,质量也比较高。此前例举的《汉宫春晓图》便出自仇英之手,它是界画史上的代表作,并被评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

●  明仇英《湖山燕居图》

●  明仇英《上林图》

仇英以后,界画再度陷入长久的沉寂,直至清初袁江、袁耀叔侄异军突起,其作品雄伟诡异、设色浓重,奇石危岸中配以精美的台阁,呈现出一种宽银幕的效果。然而界画的衰落已成定局,回头望去,袁氏叔侄几乎就是中国界画的绝唱了。

●  清袁江《别苑观览图》

●  清袁江《梁园飞雪图》

●  清袁耀《阿旁宫图》

至于今天,

研习中国传统绘画者大有人在,

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都门庭若市,

但界画依旧冷清,

那座屹立千年的艺术宫殿,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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