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穷人的冬天不好过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背景是，刘姥姥住在女婿家，帮着带两个孩子。秋末冬初，家里冬事未办，女婿狗儿吃了闷酒，在家里发气，自家女儿也不敢顶撞。

穷人最怕过的是冬天，这一点，刘姥姥一家深有体会。

农耕时代，冬天是最闲的时节，但对于没有闲钱存粮的老百姓来说，冬天可真难过，每天醒来，得吃得喝得穿衣取暖，别说柴米油盐酱醋茶了，能不能填饱肚子都成问题。遇上灾荒或天气恶劣，那更是凄惨。杜甫的诗里就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深刻地反映了现实世界的残忍无情。

刘姥姥一家，应该代表着大多数的普通老百姓，还不算是最糟糕的。狗儿的祖上和金陵王家连过宗，后来落败了，又搬到城郊住，狗儿白天自作些生计，刘姥姥的女儿刘氏操井臼等事，一 家人也算勤劳，但仍然过得艰难。这个冬天，俨然是更吃力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狗儿为了现实生计而发脾气，刘氏也只得忍着。刘姥姥却是个经见得多，也有主意的妇人，她明白这一切都是没钱惹的祸，思来想去，她觉得可以去贾家荣国府走动认亲，因为贾家的二夫人正是王家的二小姐，当初也是见过的，如果别人肯略微施舍，拔根毛也比穷人家的腰粗！

刘姥姥的这个主意，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让一家老小挨饿受冻呀。狗儿夫妇也觉得可行，但这样的事毕竟没有脸面，说是走动，其实就是腆着脸去打秋风，好则罢了，万一别人眼里没这门穷亲戚，岂不是碰一鼻子的灰？年轻人可丢不起这个脸，还是刘姥姥去吧，顺便带上小孙子板儿，一老一小，看着让人容易起怜悯心，也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这个冬天很冷，去荣国府成了一件大事，关系着这个冬天甚至以后的生活质量。刘姥姥肩负重任。

若不是走投无路，有谁会老远地寻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豁出一世的老脸皮？刘姥姥是什么东西也没带的，可能家里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了。在重视礼节的古代，这更显生计之艰辛。

天未亮，刘姥姥就带着板儿上路了，板儿很高兴，因为可以进城了。不知道一路上，刘姥姥是不是在心里一遍遍地酝酿着说词，一遍遍地设计着自己的动作，表情……还是淡定地看着路边的风景？也不可能更坏了，反正是赌一把了。

到了荣国府，这才刚刚开始。也算是经见过不少，能说会道的刘姥姥，在见到贾府门前的气派后，胆子都变小了。门前的石狮子，轿子，都给这位乡下老妇不小的视觉冲击力。她怯场了，自卑了，对着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守门人，她只得蹭上来问句：“大爷们纳福！”待她说明原委，要找周瑞家的，众人都不理她，还拿她取乐，叫她远远地去墙角等着。好在一位年老的告给了她。世人只认罗衣不认人，贵门难进，穷人问个路都不容易啊。

刘姥姥一个乡下老妪，在陌生的荣国府外，通过一番打探，终于找到了周瑞家的，好在周瑞家的还算热情，一为还旧情，二为卖弄体面。倒是将荣国府管事的情况告诉了她，如今都是王熙凤主事，太太不怎么管了。她建议刘姥姥今天要见凤姐儿一面，才算有戏。

周瑞家的说得也挺多，是真心实意地帮忙。不过对于刘姥姥来说，这未必不是加重心理负担。大家里的复杂和规矩，听听就够累了，可是她要努力地听着，就像是进入考场，即将面对主考官的学生。

凤姐儿岂那么容易见着的，作为一个大忙人，每天起来就要处理至少二十来件事，又要应付各种关系。像刘姥姥这样的无名之辈，想见就得通传，等待，还未必有戏。而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问她和板儿吃过饭没有，赶那么远的路累不累。

听说老太太房里摆了饭了，凤姐儿在太太房里，周瑞家的赶紧带着刘姥姥过去，在凤姐儿屋里候着，怕迟了一步，回事的人一多，又难了。周瑞家的先过来给平儿说了，平儿让他们来，于是刘姥姥才被带进来。

一进堂屋，就是一股香，满屋子的东西耀眼争光，看得刘姥姥眼花缭乱。刘姥姥如坠云端，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对于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农妇来说，这场面太奢侈了，跟做梦似的。而见到花容月貌，插金戴银的平儿，她以为是凤姐儿，直到听周瑞家的喊“平姑娘”，才知道是个有身份的丫环。

堂屋中央的摆钟响了，又吓了刘姥姥一跳，这是摆饭时间到了。一二十个妇人往那边屋子去了，又有三两个端着红油漆盒的妇人候在这里。后来两个人抬了一张桌子在这边炕上，满桌的鱼肉，略动了几样。板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给了他一个嘴巴子。刘姥姥当然也很饿，但是，他们吃饭这个问题 ，被选择性忽略了。

刘姥姥终于见到真佛了，凤姐儿屋内尤其华丽，又保暖，连唾盒都是银制的。而凤姐的穿戴打扮，更是闪得刘姥姥不敢直视，戴昭君帽，穿花袄，披风，灰鼠皮裙，端坐着烤火，手里拿着小铜火箸拨炉内的灰，平儿捧着茶站在旁边。凤姐儿也不抬头，也不接茶，慢慢说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凤姐当然知道人就在外面，不过她要摆摆架子，一个养尊处优的豪门贵妇，怎么可能迎接一个又老又贫，算不上亲戚的亲戚？

但好在，表面的客套，凤姐儿是信手拈来，调侃道皇帝还有几门子穷亲戚。刘姥姥直是下跪请安，长辈给晚辈下跪，穷人的卑微可见一斑。

这要钱的事，实在不好开口。估计在华丽贵气的房子里，面对着满身奢侈品的王熙凤，刘姥姥大气都不敢出，几乎都忘了此行所为何来。说了一些话，还是没有把目的说出来。在周瑞家的给她递了眼色后，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奈何没说两句，东府贾蓉来了。一个长得清秀，又美服华冠的富家公子，再一次闪到了刘姥姥。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藏没处藏，躲没处躲，这样的扭捏之态，又滑稽又让人觉得心酸。

贾蓉来借玻璃屏风，又和凤姐儿说笑一阵。这样的过程更加剧了刘姥姥的心理负担。贾蓉走后，刘姥姥终于说道：“我今日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因他爹娘连吃的都没有，天气又冷，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

也不知刘姥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两句话来，听来倒却尴尬，毕竟如周瑞家后来所说，小蓉大爷才是她侄儿呢。刘姥姥又推板儿，叫板儿开口。凤姐儿早已明了，又问他们吃饭没，让他们先吃饭。这祖孙俩已是饿了一天了。

凤姐儿领王夫人的意，裁夺着给就行了，意思是随便打发一下。待刘姥姥吃过饭后，凤姐儿先说了一大篇告艰苦的话，刘姥姥的心怕都沉到底了。最后又说给二十两银子。刘姥姥一听，喜出望外，今天可没白跑这一遭！除了银子，还拿出一串钱作车费，倒也想得周到。

虽说艰难，得了这二十两银子，刘姥姥还执意拿出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让她给孩子买果子吃。周瑞家的自不肯要，刘姥姥千恩万谢地回家了。天色不早，更加寒冷，但有了银子，家人就有活下去的指望，再冷心里也是暖的。

在荣国府的一日，刘姥姥是尴尬的，但却又是幸运的。二十两银子对于贾家的主子来说，真的不看在眼里，一顿饭钱也许都不止这些。可是对于刘姥姥这样贫苦的庄稼人，足足可以支撑很长时间了，而且她的女儿女婿也会和睦些，不会为了生存问题闹别扭。即使受了些闲气，即使被人看轻，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唯有活着，一家人和和美美才是最重要的事。

穷人的冬天是难过的，只有拼尽全力，才能谋得生机。对比后来落雪的冬天，宝玉穿着进口的雀金裘，贾母带领众人观雪赏梅，宝玉和湘云烤鹿肉，众人于芦雪庵联诗，那简直是穷人做梦也不敢想的，也不可想象的。

而可叹的是，那样家大业大，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贾府，却也轰然倾塌，曾经华衣美服，闪亮出场的王熙凤，却落了个破席裹身的命运。她当初偶尔的善念，却救了自己女儿一命。

对于刘姥姥来说，没有那二十两银子，有可能一家人熬不过那个冬天，当有机会时，必要救人报恩，让人更加敬佩。刘姥姥虽然穷，但心不穷，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懂得知恩图报。她既有生存的智慧，精于世故，老于颜面，也有一颗善良的心。那个冬天，是刘姥姥给家人带来了一线生机，令人深可敬佩，不可小瞧！

作者：阿五，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