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人生需要留白

01 无处不在的“留白”
中国艺术对“留白”的思考和实践,有着自己特有的美学风格。“留白”不是西方色彩学上说的“白色”,“留白”其实是一种“空”的理解。
东方美学常说要“留白”。
山水画最重要的是“留白”,山水画不“空”,无法有“灵”气。从传统戏曲舞台要懂“留白”,舞台不“空”,戏剧的时间不能流动。建筑上要空间的“留白”,本质上是对“空间”的理解。
音乐要能够做到“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声”也是“有声”,是更胜于“声音”的线条。书法明明是用墨黑在书写线条,却总是说“计白以当黑”,而“计白”——计较“白”存在的空间。
“留白”既是领悟东方美学“空”、“无”为本质的最好机会,也是对东方美学“空”与”无”的领悟。
正是中国艺术整体地不强调技巧,不强调技巧的炫耀和卖弄,正是为了指向那空白,那空白是无限,也是未完成。
02 看得见的“留白”
在中国传统建筑中,我们看到造型的炫耀常常让位于精彩绝伦的空间转换。
拆掉了四面无承重作用的隔墙,中国的建筑原来只是一个开敞的亭或廊罢了,它实有的部分使人感觉只是一个暂存的假象,而一切的实有是志向空白。
建筑本身是一种纯粹的空间艺术,在造型上做各种空间变化,与思考作为本质存在的“空间”,后者是中国建筑更为主要的课题。
而无论在儒家族群式的建筑或老庄的园林建筑中,空间都在做时间延长的暗示,也就是意图把空间的建筑艺术转为时间的艺术。
我们再来看看绘画艺术的“空白”。
中国绘画上特有的大片“空白”已成为西方学者讨论的焦点。作为构图一部分的留白,总是视觉的,它是水或天或云的延展。
在米友仁的“云山”系列作品,马远的《雪滩双鹭图》中,那留白的部分,仍给人实体的感觉。
云山图 (局部) 南宋 米友仁
雪滩双鹭图 南宋 马远
作为文学性明显增强的南宋绘画,逐渐出现了由皇帝在画面题诗的习惯(如:马远的《踏歌行》)。
这时,留白便逐渐由实体空间转为抽象空间了。
踏歌图 南宋 马远
是的,与其它类别的中国艺术一样,绘画中的空白也是为了降低感官本身的煽惑与刺激,而使绘画升高成为哲学。
色彩消失,空白出现,都是为了使这视觉艺术更纯粹地成为一种心境的沉思。
它不仅“反装饰”、“反写实“,在某一种意义上来看,它甚至是“反绘画的”,它不安于处在绘画形与色的甜媚诱人的感官刺激上,它亟亟要放弃色彩,出现空白,使自己成为哲学。
03 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句子。
陶渊明有“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的诗句。
沈约《宋书·隐逸传》说:“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中国古琴音乐中运用了大量听觉上的空白,使音可以简化、延长,在空白中流动,使“音”与“无音”、“有声”与“无声”之间发生不可思议的灵动关系。
古琴里的音,常常是反音的表现的。它一点也不华丽、悠扬,不使人沉溺于音的煽情性上。相反地,它拙涩、犹豫,它反复低回。
彷佛使音回到它最初的与物质的多样试探中,是捺、拧、按、抹、拈……试探手与一根弦的各种可能。
而那大量的空白,便使音呈现了它最初始的表情,是洪荒中的初音,使人对音反省的沉思。

徽宗听琴图

1984年美国现代音乐家约翰·凯奇(John Cage,1912年9月5日-1992年8月12日)随康宁汉(MERCECUNINGHAM)舞团来台湾,亦曾谈及他在现代音乐史上划时代的大作品《4'33'》(全曲三个乐章,却没有任何一个音符)——一次完全没有演奏的“音乐会”。凯奇认为自己已深受中国思想的影响。
显然地,中国艺术中的“空”已颇受世界艺术家的瞩目,对西方现代艺术尤多启发。
04 “留白”的生活美学艺术
艺术是通过感官的一种活动,音乐是听觉器官的活动,绘画是视觉器官的活动;但是,“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未经节制的感官泛滥,结果是感官的麻痹。
在老庄的哲学中,对感官与心境做了深入的探讨。艺术是通过最少的感官刺激,而通向心境的升华与飞扬的。
因此,在中国艺术中,感官本身的刺激并非艺术追求的目的。
中国艺术的“空”“无”“虚”“意境”,大抵便是这反“感官”的一种表现形式。
而中国艺术中的“空白”是更大的谦虚,因为我们目前耳中所有的感觉都已经是感觉的尸体,因而我们要向更飘渺的地方去,那里是感官的极限,那里是一切新的可能。
从感官的刺激升高对感官的反省与沉思,中国艺术的空白,使各类艺术布向更为观念的、更为哲学的境地。
让我们将中国艺术创作中“空白”“留白”的态度和观念,作为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哲学观、人生观,洗净铅华,返璞归真
去追寻那一片最纯、最真的心灵净土,去追寻那不必声张的稳重与大气。

编辑 :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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