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日报
□刘大伟
毋庸置疑,自然主题的书写已然成为青海文学的一大亮色。特别是在散文创作领域,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家展现了她们敏锐的感觉天赋和出色的表达能力,作家王丽一便是其中之一。
德令哈这座因海子诗作《日记》而出名的戈壁小城就是王丽一童年时期的乐园。“春天在大桥上看清凌凌的河水柔情四溢;秋天惊叹河水上涨时的那份汹涌澎湃;夏天最是热闹,我们陪母亲去河里洗羊毛,在河边捡石子打水漂,还和伙伴们在河滩野炊,坐在大坝旁看夕阳西下……”(《又见巴音河》)后来,尽管离开了德令哈,但清澈的巴音河仍旧流淌在作家内心深处,成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河流”,借以回想起那些纯真透明的往事,并且让自己在熙熙攘攘、日夜奔忙的尘世有了某种精神的依托和可以紧握的根脉。正因如此,我从她的散文里读到了生命的基本样态——倔强、自由与坚韧。
原以为除了空旷的原野和细碎的花草,草原上再也没有什么事物能引起人的注意。然而在艾斯力金草原,人们居然能看到“结着伴拉着手,相互抚慰支撑”的红柳,“它们斑驳遒劲,粗壮的根系裸露在地表,灰褐色的枝干向大地蓬勃着,向天空呐喊着。那古朴的枝枝杈杈相互交错、千姿百态,仿佛要把岁月所有的悲欢都尽情地展露给我们。”(《红柳、长调和远方》)作家不由发问——这些和所有柴达木的开拓者、建设者一样的物种,在承受了多少艰辛和考验之后,才在这不毛之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城市也有花草树木,有比花草还多的人群,但若要清楚地看到一个生命健康而顽强的姿态,最好是远离城市的雾霾,站在一个能够看得见星星和芨芨草的地方,用心去触碰那些低处的灵魂,唯有如此,才能看得清自然的伟大和生命的神奇,才能写出“大地上到处有结实的孢子,到处有即将崩裂逃亡的种子,到处是干燥、卷曲却又富有韧性的叶片,到处是翻滚、旋转而又充满动感的叶子……”这样写实却很动人的句子。
那么,在西部大荒,那些像人一样站立的芨芨草又是怎样描摹着真实的自己呢——在风沙、烈日和时光的淬炼下,“这些芨芨草已经完全没有了春日里萌芽初生时的那份柔软和娇弱,也没有夏日牧草的明媚与艳丽,它们透着一股凛冽之气、傲然之气,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却依然高高地昂起了头颅。”(《风吹野马滩》)这样的形象不就是那些千里迢迢来到德令哈,用整个青春时光去种藜麦、摘枸杞的西部女性的生动写照吗?而她们的孤独与幸福,获得与失去,除了亲人再无别人知晓,如果还有,那只能是来自大漠戈壁的风。在作家眼里,这里的风一定掌握着这片草原的所有秘密,“它摩挲过这片草原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植物、每一颗细小的沙砾。它和草原惺惺相惜,它为草原增添勇武和彪悍,它也愿意为草原缄默不语……它为草原捎来远方雪山、戈壁、落日和河流的问候,又从这里带走芨芨草、蒙古包、野牦牛和牧人的讯息”。(《风吹野马滩》)诚如斯言,能为草原上的荒草助力,又把它们不为人知的讯息带到外界的,似乎也只有风了——犹如自然之手,它带着时间的鞭子,也暗藏春天的眼眸。那些领受抽打的就是不断荣枯的生命,那些被融化的就是精神峰峦上的残雪。作家说——“我熟悉这风,我嗅到了少年时在德令哈常见的那一派自由、洒脱、无拘无束的风的味道。”没错,德令哈的风,世世代代吹拂着德令哈的人,他们的性格就是如此。
有关童年印记,令人难忘的还有德令哈的云。德令哈的云是大朵大朵的,“那是少年眼中的云,定格在青春的记忆中:诗意,忧伤,满怀心事又满怀憧憬。像黑白照片,历经岁月淘洗,越发沉静、美好,四周泛着微黄的光晕,迷离而能打动人心。世界就是在那一片片云朵之下徐徐展开的,少年的心事也是在那样的云朵之下荡开涟漪的,温暖又纯洁。”(《德令哈的云》)到过青海的人都有过类似的感受——越往西走,云朵越低,仿佛一只只白色大鸟,那些云朵随时准备栖落在过往的车顶。“它们奔放、恣肆、率性而又张扬。如果风吹得紧了,云就气恼恼地散去,很少变成雨滴,似乎不懂得迎合人的欲望。”实际上,这已经是对目力所及之物的“深描”和超越了,如果云朵是大自然的一颗飘动的心,那么它肆意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刚好与作家极具诗意的心灵形成了某种印证。这应该是“自然之子”独特而敏锐的感觉,它建立在女性作家细腻的情感基础之上,当然,也和“青海娃”那种与泥土天然的亲和力有关。
在青藏高原,花朵是诗,云朵是诗,风声和诵经声也是诗。王丽一的散文作品中总有一股浓郁的诗意,藏不住,冲不淡,如同一些美妙的音符,穿行在字里行间,令人心悦。这种语言和诗意的呈现更多体现在作家的音乐笔记当中。
《蓝色的多瑙河》是一支明媚的青春圆舞曲,也是有关大学时光的一段美好记忆。在学校的老操场边上,作家看到了那些年轻的舞者,看到她们旋转、跳动,仿佛在蓝色的多瑙河上空翩翩起舞,又仿佛人人都是美丽的大天鹅。“阳光从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洒在我们的脸上、身上,点点光影随着音乐的节拍跳动、闪烁,那是青春的光与影,也是诗意与远方的召唤和鼓舞。”(《明媚的青春舞曲:〈蓝色多瑙河〉》)在这里,音乐让世界跃动起来,连跳荡的阳光也已成为它撒布温暖的音符。爱尔兰民谣《Daily Growing》,更像一首纯美而又悲情的叙事诗,歌者双方以父女的身份向彼此娓娓道来,听众瞬间被带入一段尘封的家族往事和情感纠葛之中。“女声柔美悠远,如同空谷幽兰,散发出令人沉醉的芳香。男声则浑厚深沉,杂以历经世事之后的沧桑,增强了乐曲的悲怆感。而旋律仿若随风而至,清澈、透明,在无限的悲伤中又彰显着来自大自然的浓烈的气息。”(《悲情难抑的爱尔兰民谣:〈Daily Growing〉》)
作家显然是从艺术的整体性视角出发,对这支民谣做出了个性化的解读,似乎歌者的倾诉本身就是“自然的声音”,它朴素、专注、深情而节制,无论主题内容还是表达形式,都能给读者这样的启示——朴素是艺术最本真的力量。譬如民谣,可以叙事疗伤,也可用自然赋予音乐以灵感。在音乐世界里,民谣应当是最接近自然和纯真的表现形式之一。另一首民谣《斯卡布罗集市》,同样是一种真情告白,只不过这里的告白充满了前途未知的迷惘,以及幻想与伤感相互交织的期许:“轻声的叩问配以朦胧、柔美而又幽婉的旋律。那天籁般自由、奔放、清亮的吉他弦音仿佛牵着你的手,让你触摸到青春的光彩与伤痛,让你来到景色优美、充满人间烟火味的斯卡布罗集市……”(《迷惘的青春影像:〈斯卡布罗集市〉》)
须得承认,作家对音乐的理解已然超出了音乐本身,或者说她在聆听和表达的过程中,已然将音乐作品中的文学性全部勾连了出来,从而使旋律、画面和诗意共同构成了一个可听、可看、可感的立体文本,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可以认定,这个作品都是有骨架的,是立得住的。
提琴曲《Theme from Schindler's List》(《辛德勒的名单》)中,作家听到了一段悲怆的历史,一个时空现场残酷与温暖并存的故事。故事里有“冷酷的战争、悲怆的死亡、历史的伤痛、灰暗的天空,到处是凄楚和阴冷的画面,看上去并不完美的辛德勒身上却散发出人性的温暖和光芒……”(《悲情的叙事长诗:〈辛德勒的名单〉》)实际上,音乐与诗歌在人性和哲思层面可以做到同样深刻,读者和听众徜徉其中,能够听到希望与绝望,喜悦和痛苦,听到白昼和夜晚,爱和恨,生和死。其中缘由,正如作家所言:“因为带有灵魂,也因为质朴无华,每个音符都满含着悲伤与隐忍,流荡着细腻、深长的意蕴。琴音厚重而又带有强劲的穿透力,它让你于不知不觉之中涌起无限悲伤与哀痛,却又在悲痛之余依稀看到了圣洁的曙光……”(《悲情的叙事长诗:〈辛德勒的名单〉》)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曾说,他从音乐里听到了脆弱、力量和痛苦,第四种没有名字,依照作家王丽一对音乐的感知和体悟,我想第四种东西应该就是灵魂。人们看不见它,但它确实存在于音乐、绘画、诗歌,或者可能的一切优秀艺术形式当中。
这组音乐笔记的艺术水准很高,作为读者的我只能跟随作家的感觉和笔触,去触碰那些音符和文字的颗粒,很多地方都会带给我“阅读带来知识”的喜悦和“开阔带来愉悦”的美感。在读完所有篇章后,我很想把那首《Daily Growing》抄录下来分享给学生——或许我们的大学生太需要这样一位父亲或者老师,能够坐下来真诚地去讨论一个爱情话题,并让所有的憧憬与论辩,悲怆与无奈都能得到理解与尊重。我知道很多大学生喜欢许巍的歌,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位歌者呢?作家说,他“有点校园的味道,有点摇滚的狂放,有点浪子的情怀,也有点诗人的落寞。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无论你行走在哪里,在他的歌声中你总能找到共鸣。”(《阳光与微风并存的青草地:许巍的歌》)如果这是一道试题,那么作家给出的答案无疑是完美的,她甚至绕过音乐的前端,来到歌者身后,用一个老朋友的方式告诉读者——“许巍的歌声中,流荡的,是历经风雨之后的平淡、质朴乃至苍凉,是无法拒绝的热血奔涌与壮怀激烈。”犹如一份留在记忆深处的黑白影像,有点模糊又有点清晰,尽管能够分辨轮廓,却离你的生活如此遥远……
能够走到文字背后的人,是真正热爱文字的人;能够说出遥远的作家,是距离生活现场很近的作家。从事记者和编辑工作的王丽一,似乎天然地具备了这些要素,她不停地行走,不停地记录,不停地思考和表达——我以为,她至少把一小半自然装进了贴身的挎包里,每行走一阵,就要停下来听听巴音河的涛声,看看德令哈上空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