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行漫记(外一篇) / 作者:张福平

我的西行漫记(外一篇)

作者:张福平

每年开春,当我听到气象播报西北某地刮起沙尘暴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可怕的恐惧场面,那个令人窒息的场景。三十多年前我的职名为蒸汽机车司炉。时代发展,岁月轮转,如今铁路系统内部已听不到这个名称了。那年四月初,素有西北“小江南”美称的古秦州天水,早已是暖意融融,满目翠绿,山花绽放,春风扬柳万千条。这时包车组接到通知,要我们三班驾车去玉门做机车架修。机车稍做整备后就附挂上路西去了。头一回开着火车出远门,要到古诗人王之涣说的“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玉门,要到古丝绸之路上去旅行,心里充满了憧憬、好奇和期待。

我们的解放型机车附挂在主型前进机车后边,夜以继日越陇西、定西,过兰州、跨黄河,爬乌梢岭、芨岭,相继擦身而过金昌、古凉州武威、甘州张掖。除陇西的村庄、田野还稍染有绿色外,越往西走,甚至有到了不毛之地的感觉。越往西走,车轮一圈圈向高海拔爬行,特别是爬乌梢岭和芨岭时,火车都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车轱辘也放缓了行驶的转速。远处的山是光秃秃的,土是灰黄色的,天上无飞鸟,地上不见草,那种感受便是火车在亘古的漫无边际的荒芜原野上行走。快到嘉峪关时,线路两边的戈壁滩上总算见到了一簇簇早已干枯的骆驼草。想到沿线铁路职工家属长年坚守扎根在这些地方,保安全保畅通,是多么的艰苦与不易。那天午饭后我们从嘉峪关附挂又上路了。那个间区给我的印象很长,火车拖着浓浓的烟雾跑了半个多小时,才见到一个中间小站。路旁没有人影,远处不见村庄,偶尔能见到一两个头戴皮帽,身穿皮袄皮裤肩扛道钉锤的养路工,站在路肩上迎着列车向我们举起信号旗。他们的出现,使我内心深处涌起了某种感动,我踩响了汽笛,鸣叫了约两分多钟,用这种方式向他们致敬!震耳欲聋的笛声在空旷的大戈壁上空回响,显得很凄凉,听着很悲壮,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此次西去修车,我还有一事,那就是母亲交待的一定要找到大舅。听母亲说,大舅是建国初期招工到铁路工程局,修筑兰新铁路时留在玉门的,十多年没有通信联系,让我无论如何要见到他们。其实我对大舅印象也不深,他年轻时去西北参加铁路工作,还没有我呢。晚饭前我们到了玉门机务段,机车涝(灭)火后办理交接,回到原玉门分局(当时已撤销)招待所住下,已错过了吃饭时间(招待所没有食堂),想着抽空要找大舅,还要填饱肚子,我用毛巾简单擦了把脸走出招待所。这时天色黑透,早晚温差大的玉门,己是寒气逼人,夜幕笼罩着玉门站区,路上行人很少,稀疏昏黄的路灯下偶尔见到一两个骑自行车匆匆下班的职工。我穿上随行带的棉大衣工作服,经打听来到玉门铁路地区职工食堂,即将关门的食堂迎来了我这个远道的客人。我掀开大门外厚重的棉布门帘,走进空荡荡的食堂餐厅,看了看挂在售饭窗口旁的食品小黑板,上边粉笔写着的食品仅有馒头和白皮面。白皮面,这个至今在中国面食品种里罕见的名称,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交了半斤全国粮票三毛钱,要了一碗白皮面。片刻后我从售饭窗口接到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

这不就是一碗面条吗,怎么叫白皮面?我问递饭的炊事员。

里边的女炊事员笑而不语。

我坐在圆桌前低头吃面条,吃着吃着,我发现了问题,便端起碗来到售饭窗口,有些生气的问:这面条里怎么没菜?

女炊事员反问我:要不怎么叫白皮面。

你们为什么不放些菜?

我们也想放菜,可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上那弄菜!

什么也别问了,我全明白了,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在这全靠铁路供应车供应职工家属生活用品的地方,能吃上白水里漂着油花,热汤里偶尔能见到几片葱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时我想起了长年在此工作生活的大舅,便转移了话题。当我说出大舅的工作单位和姓名时,还好,女炊事员知道大舅,说有这么个人。吃完白皮面夜色更深,外边黑灯瞎火的,门外已能听到呼号的寒风,我决定第二天再找他们,裹紧棉衣竖起绒领缩着脖颈赶紧回到招待所睡下。

翌日傍晚我在铁路职工家属院经打问找到了大舅。

当我这个陌生外甥突然出现大舅舅母面前时,他们都很惊喜。虽然已过了晚饭时间,我再三说已吃过了晚饭,热情的舅妈还是要为我做饭。这天晚上我与大舅舅母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也简要知道了大舅当年随着筑路大军(铁道部新建工程总局第一工程局,简称“一工局”)一路向西修路,最后工、管交接时,留在玉门工务段养路的大致情况。半夜离开大舅家时,舅妈一再叮咛,要我明天晚饭去家里吃饺子。这天我向司机长请了半天假,下午提前来到大舅家,一起动手包饺子。舅妈调馅时,大舅把我领到后院,看了当年他们筑路玉门时住的地窝子(一种在地下掏出两米多深的方坑,上面随地平搭盖遮挡风雨材料的简易住所)。大舅说,这里的风很大,当年筑路大军的口号是“先通车,后生活”,没有住房,人们就因陋就简挖地窝子住。当地还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山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我说有这么悬乎?大舅说,这是真的,特别是老天爷变脸时刮黑风,可不得了,工务段光巡道工就刮丢好几个。

我们仅在玉门待了一个星期,就驾车返回了。并不是我们的机车修的有多好,这里的风实在太大,每天我们从招待所去机务段,都是顶着戈壁旷野的凛冽寒风,数着当年筑路人在大道两旁栽下的、还没有冒出嫩绿技芽的光秃秃枝干的白杨树,看着从祁连山引来的浇灌雪水,迈着艰难的步伐前往的。这里的生活条件实在太差,地区职工食堂早上卖咸菜馒头,中午白皮面,晚上则是萝卜洋芋烩菜,而且还有粗粮。这里也没什么好去处,我们乘通勤车仅去了一趟玉门南站,参观那座早已闻名遐尔、坐落在半山腰间、山梁上积雪还未消融的石油城,那个大庆铁人王进喜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返程第三天我们到了张掖,去时因赶时间,一路上都没玩,这次司机长领着我们乘共交车去了张掖古县城,在城里我买了十斤鲜嫩的韭菜,托一趟货车的守车长带到玉门,将我的感激捎给大舅一家。第四天下午我们返到了河西堡,也就是现在的金昌火车站。我们把车压好火,交给折返段的看火司炉,便一起去了河西堡乘务公寓。公寓是平房,自成一个小院。吃完饭下午四点多钟,我们在小院里遛弯转圈,突然西边当头压过来一大团黄乎乎的烟尘。我的司机师傅曾在这里跑车多年,他赶紧将我们叫进室内,关紧门窗,这时就听到室外旋起了大风。大风呼啸着卷起沙尘,卷起砾石,卷起油毡纸片,卷起杂草枯叶,噼噼啪啪击打在门窗玻璃上,击打在房顶的青瓦上,给人一种极度恐怖的感觉。我眼见着细细的粉尘从门缝窗隙里钻进室内,一股土腥味呛人鼻咽,空气刹那间变得混浊,适才明朗的室外像似有人撑开一把大黑伞,罩在公寓上方,天空逐渐昏黄黑暗下来,师傅立即拉着电灯,告诉我说这叫沙尘暴,春天多见,不用害怕。哦,这时我想起了大舅所说的能刮丢人的黑风,大概就是眼前的沙尘暴了。

我问师傅,列车如果在区间遭遇沙尘暴,该如何应对?

师傅说:能以最快速度开进车站停下最好,车站内停下多列列车,最安全保险。若在途中碰见它,立即就地停车,全列车制动,关紧司机室门窗,等待它停下来,线路情况明了后再开车。

这场突然光临的沙尘暴刮了多久,我不得而知。我们三人聊着沙尘暴的话题,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直到倒床入睡,外边的黑风还在呼号着怒吼着。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风停了。我们吃过早饭,拎起提篮猪腰子饭盒去折返段接车,整备出段附挂东去。待我们来到折返段机车停留线,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机车整备场一片狼藉,我们的机车也彻底变了模样,这哪里是一台火车头?它就是一台挖地三尺,刚从地底下掏出来全身粘满沙土的出土文物!回头我再看从远处向东驶过的一趟货物列车,它们和我们的火车头别无两样。我先上车,打开机车撒水管,用热水冲洗着司机室里边昨夜落的积尘厚沙。冲着冲着,猛然间我又想起了大舅,昨天下午起风时他是否在区间巡道?老人家会被突如其来的黑风刮跑吗?直到机车出库挂头,我还带着这份牵挂,带着这份刻骨铭心的不灭记忆,驶向返途……

特重体力劳动

年轻时和妻子谈对象,岳母一点也不嫌弃我这个煤黑子。后来才知道,妻哥和我一样,也是煤黑子,同吃高粮食定量,都穿着蓝劳动布工作服,从事着特重体力劳动。不同的是舅哥在地下,我在地上。舅哥在地下暗处的巷道里一镐镐挖煤,我在地上一锹锹烧煤。舅哥每月吃56斤定量,我每月吃52斤。

在那个推崇工人是老大哥的年代,能够干上特重体力活,吃高标准粮食定量,是件很荣幸很体面的事情。虽然体面,但岳父岳母很是为儿子人身安全牵挂,不为我这个地上的煤黑子女婿担忧。这么多年,舅哥当年地下工作的具体情况我不尽了解,他也极少提及。但不难想象,几百米深的地下巷道,有一群头戴安全帽,矿灯闪烁,手握镐头,除牙齿是白的,其余脸皮全身上下都是黑乎乎的挖煤工人,其中有一个就是舅哥。要说我的脸不比舅哥干净多少,当伙计时火车行驶中除了道道汗水粘着无处不在的飘浮的煤粉尘埃,连鼻孔耳朵都不能幸免,说难听点脖梗上肚皮下,那个难以启齿的部位都沾满了煤渣。

尤其是工作服上厚厚的油渍垢污,实在无法言说,亏了妻子很理解我,每次都是她替我洗油包工作服。我从事的重体力工作是当蒸汽火车司炉,每个班要在晃晃悠悠快速行驶穿过隧洞桥梁,拉着一千多吨货物或上千名旅客的火车头上,蹶着屁股弯腰往汹汹燃烧的炉膛里匀勺地扔七、八吨煤。不光我扔这么多煤,副司机也同样扔这么多媒。有一段时间机务燃煤紧缺,路局就扣了几列车窑街煤,卸在机务段高坡线下,上进煤斗里供我们机车使用。我用方头大板锹,每次搓起七、八斤湿润的煤,一路上将十多吨窑街煤准确地扔进炉膛里缺煤的地方,我想,这里边肯定有地下的煤黑子舅哥出大力流大汗采挖出来的煤。

长年累月抡大锹跑车的我,一年四季冬战严寒,夏斗酷暑,加上锅炉热辐射,可想而知汗水流了多少,体力付出有多大。还有到着退勤前钻地沟拱车架,爬水柜上锅炉皮的两个小时擦车,擦得火车头一尘不染,铮光瓦亮,铜铁分明,没一次不出汗的,黑油包煤黑子的称谓就是这样荣获的。有人编排我们“远看像要饭的,近瞅像掏炭(挖煤)的,一问是机务段的”。可年轻的我很愉悦,很荣耀快活。愉悦的是虽说我身穿大油包,似煤黑子样出大力流大汗,但当时就能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铁路行话叫万吨公里/人物转移。到我们开着火车拉到地方摘下车头入库时,身后所拉的人和物已安全正点地向前行驶了百多公里。

荣耀的是我们跑车到外地,睡醒后拎着猪腰子饭盒趾高气扬的下饭馆逛商店,出门前还握住手枪油壶,故意往干净的工作服及帽子上射几滴轴油,让它在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上洇出一朵朵深蓝的花,以区别我们与其他劳动者所从事的工种行业。我的司炉就是这样串街逛商场,勾起了女售货员的神往,和漂亮年轻姑娘谈的对象。快活的是虽然从事特重体力劳动,可是能吃饱肚子,不用再为口粮犯愁。民以食为天。要知道在粮食还没放开的那个漫长岁月,每个城镇居民从出生之日起,是有严格的口粮定量标准的。比如刚出生的婴儿每月几斤,上了小学十几斤,读中学二十多斤,家属27.5斤,坐办公室从事轻体力工作的干部28斤或30斤,稍重的工作40多斤,我和舅哥却吃50几斤。这些口粮不全是大米白面,还配置数额不等的粗粮,有的省份百分之二十五,有的省份更多。

饥饿的滋味,特别是80后出生的孩子,大多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但凡经历过上世纪“三年困难”的百姓,对粮食的看重自有别样感受。一次我将平日节余的口粮从职工食堂换成粮票,再从我们所拉的铁路供应车上每斤0.22元买了多半袋30斤大米,背着送到岳母家时,甭提当家属的她老人家有多高兴了。我大姐下乡前住校读中学,每月才吃20多斤定量,父亲怕她饿着,就从黑市里买粮食,再从粮本上换些粮票,交给大姐,或由母亲蒸些馒头,由我坐小慢车送到学校。一次周末我坐火车给姐姐送馒头,送到学校时姐姐她们正比赛打篮球,我把一竹篮馒头放进她们上下铺的集体宿舍,等打完篮球回来时,竹篮里的馒头才剩了几个,原来这时是月末,馒头让饿急了的同学悄悄拿去填了肚子,大姐气得差点哭了起来。亏我口袋里还装着父亲给的十多斤地方粮票,交给大姐,才没让她月末饿着。我当司炉出乘,如拉客车,师傅多派我去餐车上打值乘饭。值乘饭便宜,每只猪腰子饭盒米饭荤菜压满,才收0.16元,最多时涨到0.20元,粮票不变,始终半斤。

我拎着四只猪腰子饭盒,其中有开车师傅的两个饭盒。每次去餐车打饭,我都撒谎说带了一个学员,要么说有机务干部跟车添乘。师傅出乘多带一只饭盒,目地是掏同样的钱和粮票,为的是从餐车上多打饭菜,自己吃一盒,再拎一盒回家。后来我知道,师傅家有不低不高六个孩子,人口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师傅每月定量44斤,其他多为十几斤二十来斤,哪里够吃饱肚子,就想方设法从客车餐车上多打些饭菜,带回家让孩子们分着吃。

即便拉货车,每逢在半路上与客车停车交会时,他也会让我放下手里的铁锹,去停下的客车餐车上打几盒便宜的饭菜。还有一些多子女的老副司机,为了多吃几年特重体力劳动的口粮,竟放弃了考试提升司机的机会。那时火车司机里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提职不提薪,粮食降8斤。乖乖,8斤,这可是一个学龄前儿童的全月口粮啊!虽然我姊妹七个,可我没为多吃口粮放弃提职考试。到我挥动耍了八年大板锹,由副司机提升司机时,虽然口粮也降了8斤,但粮食不久就在全国放开了,从事特重体力劳动八年间所积攒的几百斤全国通用和省地方粮票,也随之做废,成了后来票证收藏者热衷寻觅的珍藏。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借改革开放的东风,陇海线西段铁路率先进行电气化改造,国产韶山型电力机车替换老蒸汽火车,我们值乘驾驶环境大为改善,真的有了“离地三尺赛神仙”的感觉,幸福感油然而生,火车司炉的职名也随之消失,进入铁路专用词库封存。那时为保持机车文化状态,也要求擦车,但比擦拭老蒸汽火车时的那个劳动强度,真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伙计们因为开上了电力机车,脱掉了大油包,可以西装革履的驾驶操纵,工作特知足,擦车很卖劲,不像后来从铁路机校运校分来的幸运的年轻人,他们没跑过蒸汽,没有比较,跑车时间略微长些,擦车要求稍微严点,其中的少数人就嚷嚷着苦,喊叫着累。

回头再说说让岳父岳母时时揪心的舅哥,他早我两年掉了口粮标准,从地下升到了地上。舅嫂说:他们是买了“手榴弹”(酒)、“二十响”(烟)和“炸药包”(糕点),套关系多次活动,集中“火力”轰开矿领导的“山门”,才升到井上的。不过后来听舅哥说,当时愿下井挖煤的人多,那些从农村招出来的新矿工,都想走后门下井从事特重体力劳动,这样不但岗位工资高,多挣钱,而且占两个干部的口粮标准,饿不着,还能省下口粮送到乡下家中。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张福平,笔名:弓长,现居甘肃省天水市。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飞天》、《中国铁路文学、文艺》、《工人日报》、《中国老年报》、《人民铁道报》、《甘肃日报》、《甘肃工人报》、《西凉文学》、《天水日报》、《天水文学》、《共产党员》、《兰州晚报》、《五月花》、辽宁《夕阳红》等路内、外二十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小说,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杂谈等。若干作品获省、部级文学评奖,并收入不同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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