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乐土——小记家乡的丧葬习俗
永久的乐土
小记绥宁金屋塘地方的丧葬习俗
作者:袁光祝
在我家乡,老人去世称之为“白喜”,也不是所有与死亡有关的事情都渗透了悲伤,譬如打造棺材被称之为造“千年屋”。
家乡属古梅山文化区,巫术盛行,历来都是土葬,历史上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丧葬习俗。
五十而知天命,自己这一辈子的“行头”到这个时候也可以置办了,造棺材当然是第一要事。依流传下来的规矩,棺材由儿子置办,老衣老鞋由女儿置办。其实家乡的人们只要自己还干得了,他们从来不想麻烦子女。
杆部周正,无虫蛀霉烂之处,老而发红的杉木当然是上等好棺材料。打造棺材的木工师傅来了,主人奉为上宾,第一餐饭要上“三牲”(鸡、鱼、猪后腿)。木工师傅和主人好像根本不是雇佣关系,而是至亲,席上双方把酒言欢,祝福的话语如飞珠溅玉一般。没人称棺材为棺材,而是称“千年屋”,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仿若幽幽冥界才是人们的第一故乡。当“千年屋”最后一块木板合拢时,木工师傅会高声恭喜主人“发子发孙、万寿无疆”。出嫁的女儿会挑着酒、肉食、糖果糕点前来恭喜添寿,有的亲戚亦会上门道贺,有些还燃放爆竹,似乎真的华厦落成、喜气盈庭。
老鞋是老式布鞋,或青或红的面子,布底子;老衣都是长袍,男式的有的还有一件马褂,一色的大红大紫,满眼的荣华富贵。在某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家乡的老人常常会把自己的老衣老鞋拿出来翻晒,惹得不晓事的顽童上去使劲抚摸、把玩。
当老人走到了生命的边缘,家人和相邻的人们会静静地守候着,守候他(她)生命消逝的那个时辰,用来给“地仙”作择日安葬的依据。家乡是不允许老人在床上去世的,否则这老人下辈子会“欠床债”(久病卧床的意思)。估计他(她)人之将死,就要把他(她)抱离床上,或者架着他(她)坐在火塘边,或者用木板在火盆上或凳子铺个床位,让老者躺在那里离世。也有的老人很清醒,会要儿女给他(她)洗个澡,往往洗完澡衣服尚未穿好就已仙逝。
虽说作了一些必要的准备,一旦老人真的撒手往生了,儿女和一干人等仍会好一阵子忙乱。要沐浴,男的要剃头,女的要梳理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换老衣老鞋,停尸,烧“落气钱”,鸣炮举哀。举哀是重头戏,马虎不得,不管孝家男女是真的悲痛欲绝,还是感情平平淡淡,反正你得高声嚎哭。边哭边诉,抑扬顿挫,有情有韵者为哭丧之上乘。
待“落气钱”焚烧完毕,举哀暂停。一干帮忙人等在堂屋正中架好高凳,将“千年屋”搬进来,头里脚外安放好,移亡者入棺。还要给亡者嘴里放点大米,最好还要放点银器,意味着亡者下辈子将有钱有粮,衣食无忧。待烧过“落气钱”的纸灰没有了火星,就把这些纸灰用一块黑布包好,扎成一个包袱斜背在逝者背上,这是逝者去阴间的第一笔资财。如果“千年屋”里面空隙过大,需把亡者的衣物取来塞满、塞紧。然后棺材头上燃一盏油灯,据说,这盏灯能照亮亡者赶赴另一个世界的路。
家族里德高望重者自然是治丧的负责人。他首先安排毛笔字写得好看一点的人写讣告,告之某府某老大人或老孺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驾鹤西去,孝男孝女泣血顿拜,百身莫赎云云。接下来是实质性的人事安排,打金井的、跑采购、坐库房的、杀猪的、烧火帮厨的、擦桌抹凳、端茶倒水的……帮忙人等看看名单自然各执其事。
逝者的儿子要披麻戴孝去舅父家报丧,舅父家会来人看丧。看丧者掀开蒙在逝者脸上的红布,大放悲声,孝男孝女也要跟着嚎哭。然后看丧者会抚慰孝家:“你们尽到了孝心,节哀顺变吧。”
“开路”是家乡葬礼的重头戏,哪怕逝者家庭最困难,给逝者“开路”是必须的。棺材前面搭了灵台,插香点烛,供上牲醴(肉块)、斋粑豆腐,正前方插上亡者灵牌,堂屋两边墙上高挂仙界天尊,大士、将军、以及地府十殿阎罗、判官等神灵画像。还要从灵台顶部拉一条长长的布条直到堂屋外面屋檐下,那里搭了高台,也要在高台上插香点烛上供品。据说逝者的亡灵就是沿着这布条走上黄泉路。送亡的几位道士或师公忙着请神送神、召亡送亡,或站或跪,或以指洒下神水甘露,或抓了拌了茶叶的大米四周猛撒,或带着孝男孝女绕棺转圈,嘴里咿咿呀呀唱着颂词,鼓声激越,锣钹铮鸣,牛角呜咽。
“地仙”带着逝者家人就去山野寻地,这里看,那儿望。最后在某个山环水绕,靠山雄厚的山脊或山凹某处,经过“民主协商”,最后“地仙”一锤定音,“洞天福地,万古佳城就在此地!然后罗盘定向,拉好线,“地仙”宰杀公鸡滴血掩煞。高声唱颂道:“此鸡不是非凡鸡,金鸡头,凤凰尾,金色鱼鳞罩龙爪,别人拿来无用处,白鹤弟子用来掩煞气……”唱完,帮忙人就挥锄开工,为逝者挖出一个“万古佳城”。
“上祭”也是葬礼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白话文一统天下那么多年,上祭还是多用用文言文,当然致祭者自己用白话文写了祭文,主祭师也不反对;如果自己懒得写,那么主祭师就从古体祭文里面给你弄出一篇,张冠李戴是常有的事。主祭、陪祭灵前肃立、整衣冠、叩首,然后用哭腔说上一段之乎者也,接着口令致祭者整衣冠,下拜,陪祭就叫平身。然后主祭师还是用哭腔叫“奏大乐”,“大乐止,小乐长鸣。”又叫“上德禽(煮熟的雄鸡),”上肥腿(煮熟的猪后腿)”,上鱼鳞(煮熟的鱼)”,“上玉粒(米饭)”……东西上齐了,主祭师又叫致祭者拿了筷子,献这个献那个,致祭者一定要屈膝躬身,叫你献什么,你就用筷子把那东西指一下又朝亡者的灵牌指一下就行了。整场祭礼中,陪祭是不好当的,该你说你就说,不该你说你就不用多说。
不知始于何时,家乡有了一支又一支的乐队,办“白喜”不叫上一支乐队热闹热闹,似乎有所欠缺。一支乐队少则七八人,多则十多人,装备有整齐的服装和乐器。乐队上门了,总有一位器宇轩昂的男士要到灵前致悼词,也有一位姿容姣好、身段也过得去的女士主持祭仪和后来主持娱乐节目。乐队的悼词多是陈词滥调,什么“我们没有带来三牲祭礼,也没有带来香烟纸烛,我们带来的只有一颗沉痛的心”云云。最精彩当是哭灵,祭仪过后,乐队中某位“身经百哭”的女士跪伏灵前,大放悲声,并且语调清晰,哀婉动人,直哭得天地变色,草木含悲。灵台上有个盘子,哭灵者哭得越伤心,孝家放钱就越大方。
出殡的良辰吉日到了,“千年屋”上罩了棺罩,打扮得花团锦簇。抬灵者早已将棺材捆扎停当。儿子捧了逝者的灵牌,其他孝男孝女戴着孝,手拿哭丧棍,齐齐跪在棺材前面,送亡者祭完天地神灵,猛撒一阵茶叶米,高呼:“ 天皇皇,地皇皇,前面立起八金刚,后头立起四天王,升起呵!”众人立刻抬起棺木,炮火声声,鼓乐齐鸣,孝男孝女尽情举哀。就这样,一座“装载着逝者的千年屋”,很多人簇拥着它,慢慢悠悠,浩浩荡荡走上坟山,然后放进“万古佳城”,在那儿留下一个像馒头一样的坟冢。
古语云:人死如灯灭。大抵是不错的。然而,人非草木,焉能无情?把对生命的敬畏和留恋,寄托于来世,寄托于这个热热闹闹的葬礼,亦未尝不可。家乡人看来,人是有三魂七魄的,葬礼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对逝者魂魄的抚慰。其中有一缕魂魄会永远守护着自己的坟冢,自己这片最后的乐土,与山川同在,与日月同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