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02年我在《人民教育》对“借班上课”提出质疑后,我就很少接受各种上公开课的邀请。2009年,我在程红兵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们一起来抵制“公开课”,怎样?这里说的“抵制”,不是说我们要去“做”什么,而是我们可以“不做”什么――这里的“什么”,就是指到处借班上课。十年前,我们讨论过公开课的弊端,可是你我一样到处“献课”。相信你和我一样,有着许多无奈。但是,凭着一堂上得极为熟练的课走遍天下,所谓“一招鲜,吃遍天”,我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了。这种做法,也不符合语文教学常态。所以,现在别人请我讲学,我说作报告可以,但课,坚决不上,我不想演戏。自从写了这封信之后,除了有一年应母校四川师大之邀,为校庆70周年献过一堂课之外,我基本没借班上过公开课。必须说明,的确有一些名师能够借班上出既自然又精彩的课,对此我不否认,而且非常敬佩,但“臣妾做不到哇”!我总是对想听我课的老师说:“您到我班上来听吧,我随时欢迎您!”然而这次,退休两年的我主动对李镇西博士工作站的老师说:“我为你们上一堂课吧!就借邓茜媛老师班上的初一学生。”所谓“李镇西博士工作站”,是在教育局的支持下,由我组织的一个青年教师研修团队。我每两年招募一批真正热爱教育而又特别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和我一起研究教育,共同成长。之所以叫“工作站”而不叫“工作室”,是因为我们这个团队没有任何教育局的行政指令,教育局领导除了给我经费和场地,其他一律不再过问;之所以要加“博士”二字,是为了激励年轻人努力向上,追求成为“博学之士”。我们每月聚一次,主要的活动形式有:读书交流、参观名校、听专家报告、听我的讲座……
这次,我之所以提出给工作站的年轻人上公开课,就是想通过一堂朴素的课,告诉老师们,好的课一定是朴实无华的,是对准学生心灵的。尤其是语文课,不应该有那么多的五光十色、花里胡哨的“现代信息技术手段”,而应该让学生回到文字本身,通过想象将文字化为形象。另外,我还想用我这堂课让各类公开课回到常识与常态。所谓“常识”,就是遵守语文学习的特点,让阅读回到它本来的样子,我们平时怎么读一篇文章,在课堂上就让学生那样读。所谓“常态”,就是教师和学生都正常地上课,不有意设计“亮点”,不刻意追求“高潮”,更不故意制造“活跃的气氛”,不拿腔拿调,不矫揉造作,教师自然而然,学生自由自在。
我特别希望我这堂课能够给年轻教师一个警醒:那些打磨了又打磨、演练了又演练的“语文课”,无论多么“精彩”,都不是语文课。那些教师暗中当导演、学生配合做演员的“语文课”,无论表面上多么“和谐”“热烈”“生动”,都不是语文课!语文课不是那样的!
现在的许多公开课实在是太假了!最根本的假,就在于课不是为学生上的,而是为听课老师特别是专家评委上的。这样的课,充斥着假讨论、假互动、假平等、假民主甚至假生成,表面上学生踊跃参与、积极发言,甚至还可与老师“争论”,但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着教师精心而又精致的暗中操控。一切都是演给评委看的。
比如,常常有这样的公开课。一上课,教师便打出“教学目标”或“教学重点”的PPT,然后让学生齐读上面所列的一二三条“目标”或“重点”。这就很滑稽了,教学目标和重点关孩子们什么事儿?这是教师自己装在心中以推进课堂教学的内容。学生读它有何用?有用的!因为这是读给评委听的,以这种方式告诉评委:我这堂课目标明确,重点突出!
这不很假吗?
不过,这不能怪上课教师,因为评分标准的表格上就有“目标明确”“重点突出”的分值。
我决不上那样的假课。
我特意选了一篇教材外的文章,台湾作家张晓风的《春之怀古》。之所以选这篇文章,是为了让我和学生处于同一平等的阅读起点:都没有任何教参资料,全凭自己的阅读与理解走进作者、走进作品。当然,我和学生也不可能绝对“平等”,我的人生阅历远胜于学生,我的“前理解”自然就比学生更丰富;但学生作为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们的心灵更加单纯,理解作品更不受干扰,他们的思维更加活跃,更能理解成人可能忽略的地方,他们的想象力更强大,阅读的再创造
会比我更精彩,甚至他们的思想束缚相对较少,阅读时更富有批判精神……所以两相比较,我和学生也算是“扯平了”。
曾经想提前一周把文章发给学生,让他们有一些预习,至少熟悉一下课文。但想了想,算了,不增加他们的负担了,还是当堂阅读理解吧!在课堂上展现一个完整的阅读过程。这样也更真实。
原本只想在大邑中学邓茜媛老师的班上悄悄上一节随堂课,听课者只是我工作站的三十来位老师。谁知当地语文老师听说后,一下来了一百五十多人。学校不得不将课安排在一个相对大一些的会议室。说实话,我不太高兴。我知道他们是冲着通常意义上的“公开课”来的,他们会以一般的“公开课”的评分标准来打量我这堂课。我知道注定会让他们失望的。一个他们眼中的“著名语文特级教师”,居然上了一堂平淡无奇也无味的课,他们也会对我“另眼相看”,我的形象必然受损。
但来都来了,我不可能把老师们撵出教室。来了就听吧!反正我还是按我的想法上。就算上“砸”了,难道你把我的语文特级教师的称号取消了不成?这样一想,我就坦然了,也就“豁出去”了。
所以,面对满屋子的学生和比学生多得多的老师,我指着听课的老师,开门见山地对孩子们说:“我们今天一起来让一堂让他们失望的语文课吧!”
我这话自然引来哄堂大笑。我说:“他们带着听公开课的想法来听课,我们就上一堂自然的随堂课,让他们看不到‘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我说:“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没那么多的招数,你们平时怎么上今天就怎么上。比如,你平时不爱举手发言,你今天也可以不举手发言。”就这样聊着聊着,我们开始共同学习了——连常规的“起立”都没叫,师生也没互致问候,反正就开始上课了……坦率地说,这堂课我没写教案,不是不想写,而是确实太忙了。不但没写教案,我连教学提纲都没写。拿着和发给学生一样的印着课文的一页纸,就开始上课了。这里,我没有“炫耀”自己多么“牛”的意思。没写教案,不等于我没备课。我在家里,一有几分钟的空,就一遍遍朗读课文,几乎能够背下来了。另外,我连早晨锻炼,都在琢磨这堂课怎么上,最后才有比较成熟的想法装在我脑子里了——不用任何现代信息技术,就用一支粉笔,让语文课回到古典时代。一切围绕学生,不考虑我教给他们多少,而是着眼于我引导出他们自己悟出多少。让学生明白并在课堂上践行:“读出自己,读出问题”是读懂一篇文章的重要标志。读出自己,是共鸣,是联想,是欣赏;读出问题,是研究,是质疑,是批判。让学生明白并在课堂中体验:阅读一篇文章的过程,无非就是“读一读”(朗读或默读)“查一查”(不认识的字通过工具书解决)“划一划”(在文中勾画出自己最欣赏的句子,或自己的疑问)“想一想”(自己琢磨);而这个过程,在课堂上和同学老师一起阅读,就是“读一读”“查一查”(如没有工具书,便彼此请教)“聊一聊”(分享各自的感动)“问一问”(研讨疑难问题)。尊重学生,绝不勉强学生发言,更不抽没有举手的孩子。不对刻意地“夸奖”发言的学生:“你真棒!”也不说:“让我们给他点掌声!”让掌声发自内心地自然响起。没有掌声也不要紧。尽可能将自己的教学意图隐蔽起来,把“教”的思路变成“学”的思路,或者说,让“教”的思路服从于“学”的思路,二者融为一体。作为“平等中的首席”,我应该而且也必须参与学生的讨论分享,或质疑解惑,但尽量避免多说。特别要警惕忍不住地在学生面前“卖弄”自己“渊博的学识”或“深刻的解读”。一定要憋住!细心观察,敏锐感受,及时捕捉。将可能邂逅的不期而遇的精彩放大,将其变成大家的分享,将个别孩子的偶然出彩变成大家共同的必然精彩。不追求课堂教学的“完整性”,不为了展示教师的“主导作用”而掐灭学生思想的火花。如果学生正在为某个问题或话题热烈讨论或争论,哪怕这堂课没“上完”也不要紧。就具体的知识而言,我不预设目标。设想一下,一篇写春天的文字,如果我要做PPT,图片、音乐、视频,该是多么五彩缤纷,鲜艳夺目!但那些色彩和景物,便剥夺了孩子的想象。那不是语文课!
因为没有预习,我这篇文章上了两节课。坦率地说,我自己很满意。所有的设想都在课堂上自然而然地实现了。而且还有额外的收获——第一,学生的思维特别活跃。无论是“读出自己”的分享,还是“读出问题”的讨论,发言的踊跃超出了我的预想。当然,他们的优秀不是我培养的,但我充满尊重的引导,激发出了他们的潜力。换句话说,孩子们的聪明与我无关,但他们能够展现出自己的聪明则与我有关。据上这个班语文课的邓茜媛老师说:“平时不怎么举手发言的几个学生,今天都很积极。”第二,在课堂上,我即兴发挥,把所有听课老师纳入我的学生行列,让他们和学生一起朗读、思考、提问、发言……于是这堂课的学生临时由48个扩大为200个。有趣的是,这在无形中形成了比赛——或暗中“较劲”,在这比赛或“较劲”中,我又时不时“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学生更来劲了,他们的表现更精彩了。而教师也通过再次当了回学生,进一步理解了平时上课的学生。第三,出现了太多源于“生成”的惊喜。当一个男生由文章中的句子联想到自己童年“赶鸭子”的生活时,当一个女生仿造文中的句子仿写她心目中的春天时,当一个女生站起来解答某位老师的疑惑而且回答得非常完美时……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一刻,我感到了孩子们心灵的舒展和他们思绪的飞扬。当然,也有明显的败笔。比如,有一个地方本来我是问学生:“怀什么古?”并想引导学生在文章中去探寻,可我并没有让学生这样做,也没让他们回答,而是直接用我的感慨取代了学生的寻找。尽管有明显失误,可我依然很满意这堂课,因为它虽然不完美,但很真实,很自然。更重要的是,这堂课证明,在信息化时代,用一支粉笔让语文课回到古典时代,是可能的,也是可以的。所谓“古典时代”,就是保持朴素的时代,回归常识的时代,遵循语文教学特点的时代。
附:
张晓风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从绿意内敛的山头,一把雪再也撑不住了,噗嗤的一声,将冷面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从云端唱到山麓,从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篱落,唱入一只小鸭的黄蹼,唱入软溶溶的春泥——软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样娇,那样敏感,却又那样混沌无涯。一声雷,可以无端地惹哭满天的云,一阵杜鹃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鹃花,一阵风起,每一棵柳都会吟出一则则白茫茫、虚飘飘说也说不清、听也听不清的飞絮,每一丝飞絮都是一株柳的分号。反正,春天就是这样不讲理,不逻辑,而仍可以好得让人心平气和的。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满塘叶黯花残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里千宅万户的屋梁受尽风欺雪压犹自温柔地抱着一团小小的空虚的燕巢。然后,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廓都攻陷了。柳树把皇室的御沟和民间的江头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鲜明的王师,因为长期虔诚的企盼祝祷而美丽起来。
而关于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经有这样的一段故事:在《诗经》之前,在《尚书》之前,在仓颉造字之前,一只小羊在啮草时猛然感到的多汁,一个孩子放风筝时猛然感觉到的飞腾,一双患风痛的腿在猛然间感到舒适,千千万万双素手在溪畔在江畔浣纱时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脉……当他们惊讶地奔走互告的时候,他们决定将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状,用一种愉快的耳语的声音来为这季节命名:“春”。
鸟又可以开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负责丈量天的蓝度,有的负责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负责用那双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鸟全不是好的数学家,他们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终于还是不敢宣布统计数字。
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给蝴蝶去数。所有的蕊,交给蜜蜂去编册。所有的树,交给风去纵宠。而风,交给檐前的老风铃去一一记忆一一垂询。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仍然是这样的吧?穿越烟囱与烟囱的黑森林,我想走访那踯躅在湮远年代中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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