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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只在我童年
郑克红
说来惭愧,长这么大,几乎没怎么出过门。最长的,离家一星期;最远的,去过一次首都。故此,我的家乡观,远比一般人狭隘。
北京是祖国的心脏,然而置身熙熙攘攘的天安门广场,最大的感慨,那么多人,竟寻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语笑喧阗,乡音难觅,如织的人流,反成孤单的陪衬。冷艳与陌生,使我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丁点儿依偎母亲怀抱里的那种温暖和亲切。
去年从青岛返程,大巴上迷迷糊糊被一声“到家了”所惊醒,睁开眼一看,只不过高速路上,竖了一方“安徽欢迎你”的牌子。在惊异于邻座们家乡概念之宽广的同时,我不禁为自己的木然感到羞愧、汗颜。
即便进了县城,来到万世根本的城墙脚下,我也很少涌出过“何人不起故园情”的类似冲动。缺少了比照,在我心里,“月是故乡明”只是一种想当然。没当过游子,举头望明月之后,我也不大可能做到“低头思故乡”。月光里漫步,时时浮现的,反倒是围着石碾玩“落窝”(一种类似捉迷藏的游戏),舞“刀”弄“枪”演打仗,或者桃园里爬树,瓜地里偷瓜等一系列儿时的动画和剪影。故此,与我而言,故乡这一概念,常常不是空间的转换,而是时光的穿越。
古老的驿道,衔一苍老的乡村土路,围成一座“丁”字形小村。两排茅屋东西对峙,簇拥出一条南北“大街”。“丁”字的一竖,是一溜更长的草舍。占据驿道的“横人”为了显示优越,称“竖”为“乡里”;“竖”上的人表面示弱,但“街上人怎么得闲下乡来了”类似招呼多少含带几分戏虐。小小的村落,却能城乡分明,倒也相映成趣。
我家居“乡里”,处在居“丁”字一竖的中部。左边跟邻舍一条屋脊,右侧乃仅容得下一辆牛车的巷口。巷口连一片打谷场,其间矗立一方石碾。打谷场虽不是很大,但在孩童心目中,其宽阔与向往,丝毫不亚于天安门广场。石碾垒在半人高的圆台上,说是圆台,其实就一堆嶙峋的石头,包裹的泥土连同它辉煌的过去,早已化作了尘埃。自打记事起,石碾上就没了石磙,所以看起来像一个腰身佝偻却忠于职守的无首老人,不管严冬酷暑还是风霜雨雪,始终默默蹲守在打谷场边,标示着时光流逝,见证着我们童年的欢乐。擂台争胜,最后的王者傲然其上,颇有当年朱元璋当放牛娃时指点江山,一览众山小的味道。
巷口另一端,连一细深小径,小径两旁,是深长的篱笆,篱笆背后,乃葱茏神秘的瓜果菜园……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我故乡的全部。我曾不止一次地强迫自己,既然做不到“不知何处是他乡”,为什么不能放达一点,包容一点,洒脱一点,让故乡的内涵再丰满一些,绚烂一些,哪怕仅仅在地域上再扩大那么一点点呢?然而,每一次的努力都徒劳无益,每一次的强迫,非但不能“与时俱进”,反倒使几十年前的这一画面更加清晰,更加顽固,更加根深蒂固。
如今的我住在学校,严格意义上,应该算有乡而无家。我原来的家,被一条正在兴建的高速公路所吞噬。一层又一层的黄土,不但埋覆了我生命的起点,我成长的摇篮,而且埋覆了我的童年,我记忆中的故乡。每一次爬上那条“巨龙”的脊背,试图再找到一点“故乡”的影子,寻到一丝家的气息,嗅出一缕童年的味道时,我总是失望而归。看到的,是滚滚烟尘;听到的,是“隆隆”机械;想到的,是五行山下那痛苦呻吟……
家,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更是一种思念。
也许有一天,我会从无“家”的故乡,去一个有“家”的异乡。也许有一天,我梦里的故乡,会从那个灰色的“丁”字,改换为如今的五彩小区。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记忆里的那片天空,以及蓝天下的那一片原野,终将伴随我一生。我的身,我的心,我的灵魂,也终将回到那流浪后的家园,回到我生命的起点。
就像那盘石碾,天地间孕育,打谷场里升华,终将回归在黄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