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人生离别时

1

十年前，有一对刚刚退休的老夫妻来我这里看病。

说来这也是一对传奇眷侣——俩人相识、相恋于大学校园，随后双双从上海的名牌大学毕业。然而由于老先生当年的家庭出身不好，不能留在上海，于是他的妻子便毅然放弃了留在上海的机会，为了爱情和老先生一起去四川绵阳工作。

离开青葱校园，远走他乡定居，生育贴心女儿……这些年来，俩人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侵袭，小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烦心琐事，大到汶川地震这样举国同悲的灾难，却没有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俩人始终不离不弃，恩爱有加，一如《诗经》所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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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在度过了辛劳却也幸福的半载后，俩人终于迎来退休，便决定回到老家上海颐养天年，落叶归根。

2

其实老先生平时身体还不错，一直坚持锻炼，还常常拉着老太太一起打乒乓球。然而在2009年体检时，老先生检查出来血压偏高，继续深入检查后，却发现主动脉弓有缩窄畸形。于是来医院就诊，决定在全麻下切除病变部分，并置换人工血管。

手术开始后第一步是先把病变血管游离，再阻断。由于病变部位在胸腔最顶端，显露比较困难，加上狭窄后的主动脉有扩张变薄，在套阻断带时候发生了动脉弓破裂——大出血，尽管经历了一夜的的抢救，还是不治。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一晚上没睡的疲惫，向他的妻子和女儿宣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3

她的妻子和女儿就站在监护室的门口外，一门之隔，却已经是生死之间的距离，冰冷地错开一个永远破碎的家庭。

门的那头，泣不成声，隔着这扇沉重的门，也清晰地传到我耳里，撕心裂肺。

门的这头，我听着哭声，沉重地给老先生做着最后的整理。轻轻地在他身上盖上雪白的被单，和护士一起推着他到监护室的门口，然后深吸一口气，准备推开门，和他的妻子，女儿做最后的告别。

轻轻一推，门温柔地开了，老先生的家眷出现在我眼前。

我不忍多看那对悲痛的母女，低着头掀开老先生脸上的白被单，静默着向前微鞠躬。但眼角的余光里却依然出现了老先生失声痛哭的女儿的身影。

“爸爸……爸爸……我没有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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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嘶声力竭地哭喊着，重复着，颤抖着，几乎不能自已，声声饱含着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听得我也止不住的鼻酸。可站在一旁的老太太，却出乎我意料的冷静。她一把拉住一旁悲痛欲绝的女儿，然后一字一句地对她女儿说：“你不要哭，不要用眼泪送别你爸爸，爸爸喜欢看你笑。”

在这一刻，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我只能颔首致歉：“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确实尽力了。”

老太太转过身，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温暖却又有些湿润，不知是刚擦过谁的眼泪：“杨医生，你们从昨天下午忙到现在，辛苦了！我知道你们尽力了，手术出现意外，是没办法的事，你们也不愿意看到！”我抬头与她对视，她的脸颊轻轻地抽搐，但是眼神却很坚定。

她说得很慢：“汶川地震死了那么多人，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说没了就没了。我家老头生了毛病，你们这么多医生护士，抢救了这么久，我们家属很感谢你们！”

我嗫嚅着无言以对，只能轻轻地拍拍她，握住她的手，低头以示心中那份尊重和悼念。

4

时间差不多了，母女两人推着车进了电梯。

银灰色的电梯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衬出俩人一车影影绰绰的身影，压抑而又肃穆，狭窄的空间里，他们的距离显得紧密无间。经历过抢救时的分隔，终于，丈夫和妻子，父亲和女儿，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了，只可惜已是茫茫生死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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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电梯前面目送他们，在电梯关门的瞬间，猝不及防地，母亲拉着女儿的手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瞬间，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它从心中涌到眼里，汩汩地涌出，眼泪婆娑中，我的视线越来越狭窄，直至电梯门彻底关闭，“叮”地一声往下滑降。

5

如今，那次告别已经过去快十年了，我却仍记得那个爱打乒乓球的老先生，记得电梯里面的那对母女，记得那个母亲微微抽搐的面颊上似海的眼神，记得母女深深的鞠躬。

从此，对于我，医生不再是职业，而是用努力，用善良，用真心去照亮每一个患者的心灵。

我无法忘记这次别离，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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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名字均为化名，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