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的诗(一)[来自网络]
希尼的诗歌艺术
西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是一位伟大的爱尔兰诗人,也是公认的当今世界最好的英语诗人和天才的文学批评家。他于199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希尼属于在北爱尔兰人中居少数的天主教派,但他又是贝尔法斯特的一所新教大学——女皇大学的一个优秀学生。他内心深处是一个爱尔兰人,但他又有非常好的英国文学修养,并对欧洲和俄国文学,如契柯夫和曼德尔斯坦姆(Mandelstan)的作品有广泛兴趣。1972年他从英属北爱尔兰移居到南方的爱尔兰共和国,以教书为主,同时写诗和诗评,希望成为专业作家。
1974年到美国伯克莱大学做访问学者,是他诗歌创作上的一个转折点。80年代起,他开始在英国牛津大学和美国哈佛大学任荣誉教授。希尼一共出版过十本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Death of a Naturalist,1966)、《进入黑暗之门》(Door into the Dark,1969)、《在外过冬》(Winterins Out,1972)、《北方》(North,1975)、《野外工作》(Field Work,1979)、斯威尼的重构》(Sweeney Astray,1983)、《斯特森岛》(Station Island,1984)、《山楂灯笼》(The Haw lantern,1987)、《幻视》(Seeing Things,1991)、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第一本诗集《酒精水准仪》(The Spirit Level,1996),和最新选集《开垦的土地:1966-1996诗选》(Opening Ground:Poems 1966-1996,1998)。他出版过四本评论集:《先人之见:1968-1978论文选》(Preoccupations:Selected prose 1968-1978,1980)、《舌头的管辖》(The Government of the Tongue,1988)、《写作的位置》(The Place of Writing,1989)和《诗的疗效》(The Redress of Poetry,1995)。他的诺贝尔奖演讲《归功于诗》(Crediting Poetry,1996)也是一篇重要诗论。他还写过一个剧本。最近希尼把古英语史诗狈尔武甫》(Beowulf,2000)译成现代英语,轰动一时。
西默斯·希尼是一个非常友善而慷慨的人。他有天生的诗才和非凡的智力。乱蓬蓬的头发,不修边幅。希尼对诗和语言的热爱与他对人的真诚热爱是一致的。他深爱着已结婚三十年的妻子和两子一女。
希尼的诗常常流露出他对自己在北爱尔兰乡村渡过的童年生活的持久的恋情。他出生在北爱尔兰德里郡的木斯浜(Moosebawn),12岁以前都住在那儿。这时期乡村的童年生活一直密封在他的记忆中。当他开始写诗时,就变成了他的创作源泉,如他所说:“就像打成了古埃及的法老墓,它就在里边,现成的”。这类诗大多收在他的前三本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通往黑暗之门》和《在外过冬》中。《挖掘》是他的第一首成名之作,在他谈自己的创作时常常引用此诗。这是一首典型的挖掘回忆的诗,是以他父亲为主角的三首诗之一。在《挖掘》中他自豪地写到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技能很高的农民,两人都精于使用铁锨。他们为得到以之为生的马铃薯和更好的泥炭“越挖越深”。这一家族传统影响着他:
马铃薯地里的冰凉气息,潮湿泥炭沼的
咯吱声和啪叽声,铁锨锋利的切痕
穿透生命之根觉醒着我的意识。
可是我没有铁锨去追随像他们那样的人。
我的食指和拇指间
夹着一支矮墩墩的笔。
我将用它挖掘。
此诗要挖掘的是他的血缘、他的根和他成长起来以后的自我。他曾提到这首诗是他写作的“胚胎”“打开了人生经验的矿脉”,所以是第一首使他的感情进人了文字的诗,为他以后的写作打下了基础。希尼早期的诗既回忆他的童年生活,也回忆他的邻居朋友,回忆小时候取蛙卵(《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采草莓(《采草黑萄》)和在井边玩耍(《自我的赫利孔山》)的往事。这些诗中的叙事人常常以一个孩子的眼光看世界。他曾说:“当你是一个小孩时你对世界的感觉,那种高度与现在的我不同。那时你的眼睛跟野草和动物一样高,要仰视牛背,对它挤眼睛”。有时他甚至想像自己就是一个“婴儿”,他说:“我最喜欢的一首自己的诗是《木斯浜·阳光》关于女人烤面包。写那首诗时,我想像自己在房子里,躺在一个摇篮中,听着'那儿布满阳光静悄悄/院子里头盔似的压水机……’”。他最新的一部选集就使用了一幅婴儿的肖像作封面,因为“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而婴儿的话语即是诗的来源,即是诗中不说出来的那部分。
希尼的诗有很高的叙事技巧。《期中假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首诗写他弟弟克里斯托夫的葬礼。克里斯托夫四岁时被汽车撞死,那时希尼在学校寄宿,学期中间被接回家参加葬礼。这首诗是35年后的回忆,整首诗像在讲一个故事。诗的开始读者看到的“我”是一个只关心自己的少年:整个上午无聊地坐在学校等待、在葬礼上大人们和他握手时感到不好意思。他仔细地观察着葬礼上的细节:父亲的哭泣、母亲的悲衰、客人们的谈论和运回的尸体,然而却看不到他的一任何感情。但在诗的最后三节,叙事转向“我”独自面对弟弟:
第二天早上我到楼上停尸的房间,鲜花
和蜡烛抚慰地放在床边;这是六个星期以来
我第一次看到弟弟。现在他更加苍白。
左边太阳穴上留着深红色的伤痕,
躺在一个四英尺长的小盒子里就像睡在床上。
没有多彩的伤疤,汽车干净利落地将他撞飞。
四英尺的盒子,一英尺代表他一年的寿命。
这段描写虽依然冷静却隐含着沉重的悲哀。特别是最后一句重复棺材的尺寸,点出那是年龄的大小,重在小,如此幼小的生命夭折了,实在让人悲伤。这种悲伤的情感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叙事结构表达出来的。
希尼善于运用平凡的现实生活中某一瞬间,某一事件的细节描写来引起读者情感,甚至哲思的共鸣,但他强调:诗不是纪实的内容在起作用,而是抓住你耳朵的某种美感和惊奇的语言用法在影响诗。在我访谈他的时候,他花了很多时间谈诗的用语和用韵。他举例说:“在《挖掘》这首诗中写我父亲“他粗糙的长靴稳踏在铁锨上,/长柄/紧贴着他膝盖的内侧结实地撬动。”“撬动”和“结实”两词在英语中属于不同性质的范畴,作为诗让人感到惊奇的就是这种语言的活力”。他还提到在《铁匠铺》中他用的两个词:“砰砰”是一个重词,用锤头——“嘭”。而“轻拍”则是一个柔和的词。这两个词要把作用力和力量,响声和技艺同时表现出来。在他写诗时下意识中常常有英诗中的抑扬格五音步诗、四音步诗和十四行诗那种ABAB韵的影响。他说:传统被“神秘地储存在你耳底深处,在一种听觉的地窖中,时候一到就被引进了记忆”。
希尼还有一类诗被评论家们称之为“沼泽诗”(Bog Poem),大多收在《北方》集中。沼泽是爱尔兰的基本地形构造:“我们没有大草原/可以在晚上一片一片地切除大太阳一一/我们无遮拦的国土/是一片沼泽,在太阳落下和升起之间/不断结着硬壳。”(《沼泽》)。考古学家和挖泥炭的农人常常在沼泽地里挖出埋藏的金银财宝和炭化了的尸体。希尼把这一地形用作深奥微妙关于神话,历史,文学和政治的典故。《惩罚》一诗即属于这类。这首诗源于他曾在一张照片上看到过的一具2000年前的女尸:一个年青的女子因通好而遭到被族人处以极刑的惩罚,她的尸体两千年来一直被储存在沼泽地中,现在作为考古的重大发现被挖掘出来。希尼双筒镜式地把发生在这具女尸身上的史前氏族社会的暴力事件与爱尔兰现实政治中的暴力事件在诗中并列展现:一边是古代,一位青年女子因所谓通奸罪,(也许是现在看来不再是罪过的婚前同居)受到极刑惩罚;另一边是今天,天主教的女孩子们因为嫁给英国士兵而“被头涂柏油/在栅栏边示众哭泣”。她们是否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这种对比带来了历史的纵深度。此诗进一步写出诗人内心对这种惩罚所具有的互相冲突的复杂感情:一方面他同情她是一个在强大的社会势力面前无助的牺牲者,对这个年青的裸体女尸产生了同情以致性的渴望;一方面他又坦率地剖析了自己的良知:“但是我知道,那时我也只能站在/惩罚你的人群中沉默如石”,“我会默默赞许/这种文明的暴行,/同时也领悟这种仪式性的/族群的、情欲的报复”。在《惩罚》和他的其他许多好诗中,希尼都显示出这样两种互相冲突的感情。从多种角度看一个问题的强有力的表达,使他的诗展示给读者一种赤裸裸而极有说服力的真实。
从《野外工作》集开始,希尼转向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会问题,诗的主人公常常是他的家人、亲戚、朋友、邻居等。“野外工作”即指田里的农活,也指社会学式的对文化进行深人考察。悼亡诗在这时期的诗中占有很大分量,《野外工作》一集中就有六首悼亡诗。希尼写过很多政治悼亡诗。有三首非常出名:《伤亡人员》、《比葛湖滨的沙滩——纪念卡伦·麦卡尼》和《悼念弗朗西斯·莱德维奇》。这里选他的《伤亡人员》来谈谈他的悼亡诗写法。
《伤亡人员》写的是诗人的一个年长朋友路易斯·奥尼尔。他常常到诗人岳父开的酒店来喝酒,还常常带诗人一起出海打鱼。由于他写的是自己所熟悉的人,诗中有许多个人细节描写。比如写他爱独自饮酒:
他总是独自酌饮
冲着那高高的架子
竖起一个饱经风霜的拇指,
要另一杯朗姆和
黑茶蔗酒,用不着
提高嗓门
或只抬抬眼皮
来一杯烈性健力士黑啤
或谨慎得像个哑巴
搬倒酒桶龙头自己灌满酒杯;
关门的时候他穿上
防水靴戴上鸭舌帽
走进黑夜的阵雨。
诗中甚至有他和被悼人面面相对时的情节:
他不能理解,
我别样的生活。
有时候,他坐在高脚凳上
忙着用刀
切扁形烟草块
而不看我的眼睛,
在喝一口酒后停顿的时候
他提到了诗。
那时只有我们两人
而且两人都言行小心
我羞于带着优越感谈诗
会借一些小计策
把话题转向鳗鱼
或马和二轮运货马车
或是临时政府。
诗中的描写表现出诗人对他所悼念人的复杂表情:一方面他喜欢他:“我喜欢他所有的举止,/稳妥踏实又鬼鬼祟祟,/毫无表情的脸转弯抹角的老练,/他那渔夫的敏捷眼神”,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有工作却领取救济金”的不诚实的人,一个醉鬼。对他的死因——破坏本族的族规在宵禁的夜晚出去喝酒,结果被炸弹炸死——诗人的感觉很复杂:是应该称赞他的独立性:“他不会被他自己人/定的规矩留在家里/不管有什么样的电话威胁,/不管有什么样的黑旗挥动”;还是应该谴责他:“他该被怎样责备/当他那天晚上破坏了/我们宗族的共谋关系?”此诗中也用了“我”作叙事人,但“我”是一个旁观者。他向读者讲述的这个人物有很复杂的多面性,叙事者的态度也是复杂的。全诗用日常口语,写了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清楚的细节描写使他活现在读者面前。诗题“伤亡人员”给这个普通人的死亡一种深刻的政治隐喻:“伤亡人员”本是战争中军人才会遇到的事,却发生在这个极普通人的极普通生活中,不能不使读者对爱尔兰政治宗教斗争的残酷性进行深思。
《野外工作》集出版之后,希尼把古爱尔兰英雄史诗《斯威尼一阿斯储》翻译成了现代英语。这首长诗写中古时期的爱尔兰王斯威尼在莫易拉之战中愤怒地发了疯,被圣人罗兰变成一只大鸟。希尼由翻泽此诗得到启发,写了二十首以斯威尼为主角的一组诗,出版了《斯威尼的重构》。愤怒的、被放逐的斯威尼代表希尼的另一自我。
接着出版的诗集《斯特森岛》是以同名的一组诗命名的。斯特森岛自中世纪起就是一个天主教徒的朝圣地,希尼年轻时也曾前往朝圣。这组诗共12首,每首以诗人的亲人、朋友或作家为主角,这些人都是他有可能会成为的人物,所以带有自传性。希尼的家族传统使他的一生有三种选择:作为长子,他可以继承家产拥有农田成为农民,但他已经在《挖掘》一诗中拒绝了这条道路;作为天主教徒并受过高等教育,他可以成为牧师去欧洲或留在爱尔兰,但他在大学时已经选择了作教师;第三则是成为作家,即第十二首中的乔伊斯成为他自己的选择。《斯特森岛》一集中最出名的诗是他对母亲充满柔情的挽诗《出空——为了纪念M.K.H.1911-1984》,表现出他拥有抓住现实生活中的形象细节和典型瞬间的敏锐目光。这首诗叙事冷静客观,没有用任何表现强烈感情的语词。诗人选择了母亲生活中几个具体事件的描述来转喻母子间的深厚感情。“全诗”由8首十四行诗组成,写于诗人母亲逝世时。开头有一段引诗,使用了意大利诗人但丁所用的三行诗节押韵法(terza rima),借这种形式强调母亲在诗人生活中兼有导师、样板和诗神的角色,是他生命中的实践启迪之力。第一首诗写诗人的外曾祖母,讲述了一块家传鹅卵石的故事:她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甘愿经过夹道石打的惩罚而嫁给一个异教徒。诗人视这种坚韧不拔追随良心的精神为一种家庭传统。第二首写诗人在外祖父母家里学到的规矩:那儿的一切都是“闪光’“白净”“完整”的,行为要规范:“别掉面包渣。别翘椅子。/别伸手,别指指点点。/搅茶的时候别弄出响声。”接下的四首诗选择了几件日常家庭生活小事转喻母子间无言的爱。第三首写当别人都外出的时候,母子两人坐在一起削土豆。两人无言地削着,是土豆传达着他们之间的爱:
它们打破沉默,一个接一个落下
凉凉的舒适安放在我们中间,可分享之物
在桶中的清水里闪烁。
再次让土豆跌落,彼此溅起的
点点欢快水花总是唤起我们的感觉。
第二节中诗人在母亲的灵床边回忆起这一细节:
当教区的牧师来到她的床边
全力以赴地为死者祷告
有的跟着祈祷有的在哭泣
我记起她的头曾转向我的头,
她的呼吸融入我的呼吸,我们流畅削剜的刀——
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过如此亲密。
第五首中母子间深沉的爱由两人在折叠洗干的床单时瞬间的接触表达出来:
我们就这样拽直,折起,最后手触到手
只是一霎那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异于平常的事发生
日复一日,只是碰触然后分开
踌躇不前,又再次靠近。
为了把床单拉平,两人需要向相反的方向拉,同时两人的手却在折叠床单时再次靠近。诗人的感情也是用同样的“踌躇不前,又再次靠近”的方法表达出来。“我”的叙述像一个缄默的旁观者,但却传达给读者强有力的感情。第四首选择了一个母子间冲突的细节:“那些力所不及的词/她总也读不确切…/她会弄得五音不全走了调”。这时文化不高的母亲会向知识分子的儿子挑战式地说:“你/懂得所有他们那些玩意儿。”儿子则以”掩盖了/我实际拥有的知识。…/并有分寸地故意用错语法”来保持母子间的“同盟而非对峙。”这一生活瞬间的描写控制得恰到好处,表达出儿子对母亲的爱和忠诚。第六首是全诗的高潮。在复活节午夜的弥撒中,母子'“手肘碰着手肘,教堂中彼此能紧挨着跪在一起。”两人的感情在这轻微的身体接触中表现得非常强烈。这种爱是一种默契,由引用圣经中的诗句间接表达出来:“我的灵魂就像雌鹿渴望着溪水”,“日日夜夜我的眼泪就是我的面包。”第七首呈现了诗人母亲临终时的场面。她一生沉默寡言的丈夫最终当众说出亲密的话语:“他叫她好人和小姑娘。然后她撒手归去”。此首的最后五行中叙事人突然改换成了“我们”,以表达全家集体的悲衰:“我们环立的空间已经空寂/她进人我们内心长存,那是被穿透的/出空,突然出现的空地。”
此诗的题目“出空”是全诗使用的惟一象征。“出空”是爱尔兰历史上的一个词汇,意为“逐出房客(佃户),收回租屋(租地)”,指16世纪时克伦威尔的清教徒从爱尔兰天主教徒手中夺走土地房屋,也指18世纪付不起租金的爱尔兰佃农被地主赶出租地租屋的历史事件。这反映出希尼喜欢用具有言外之意的词来表达双关的复杂意蕴。此诗题用对爱尔兰历史的联想来隐喻诗人在母亲去世后感到就像被逐出了家门,心中突然出现了空地。这一被拔了根的感觉与下一首中描写的一棵被“砍倒的栗子树”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当诗人出生时,他的姨妈曾在他家房子的前面栽了一棵栗子树,他的童年是和那栗子树一起生长的。这棵树便成为他与这个家,与父母、兄弟姐妹,以及他生长之地的根源的象征。当他家搬走后,这棵树被新的房主砍倒了。诗人不信宗教观念中人死后升入天堂,但他相信灵魂长存,就像树一样会分出新枝。因此他把这“出空”了的“空间”,“完全的空旷”和“无声无息的沉默”转化为声音和诗。
《山楂灯笼》集的出版标志着希尼的诗出现了新的转向。此前他的诗都带有传记的痕迹。1984和1986年经历了母亲和父亲的先后去世,他转向更哲理性的对人生终极的思考,他的诗风也倾向把写实与幻想融合在一起。此集中著名的《来自写作的前线》(From the Frontier of Writing)既有写实的经历:第一段中经过军人守卫的路障,也有象征的内心的写作“前线”:那儿也有路障、有压迫、有审问。当被容许通过时,一种解放感导致写作如流水般畅快地流出。这种把现实和幻想交织在一起的写法也用在《山楂灯笼》一诗中。诗中的“灯笼”既是自然中生长的山植果,也是古希腊哲学家狄欧根尼斯用来寻找世界上惟一真诚的人的灯笼。“他拿着灯笼的细枝一直举到齐眉”一句既形容长着山楂果的树枝在齐眉高处,也描写戴欧根尼斯总是把灯笼举到人眼前查看。这里实在很难分清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幻视》集是诗人父母死后重新审视世界的结晶,以48首的组诗《方形》构成主要部分。《方形》是诗人自创的一种诗的形式:每首12行,每行五韵节,用物体的形式来象征它的抽象原型。就像第十八首写诗人父亲设计的房子:
这房子系他设计
“简单、大、直、平凡,你知道,”
一个严格而正确的典范,
排斥高档装饰,一个简朴的圣祠,
它比已往更坚定地表征它的思想
就像一张X光片表征一个被透视的身体。
诗人在《幻视》中仔细观察不同物体形象的象征和指意。父母双双离去,他一个人留在空荡荡、形同废墟般的房子里,使他具有一种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存在的世界:
异彩变幻。然后是门道里
冬日的光,石头台阶上
一个乞丐颤抖的黑色剪影。
这特别的判断可如以下情景:
空荡荡的壁橱,漏雨的壁炉冰冷——
水坑明亮,漫游着没有灵魂又似生命的云。
被指定的生命历程之后,还有什么?
再没有壮丽惊人,再没有未知。
凝视远方,一派孤寂。
这完全没有什么特别,
不过是古老真相的素描:今生无再世。
揭去了屋顶的视野。风吹来清新的知识。
这首诗中连续使用“再没有”“再没有”“完全没有”来强调这房子不再有家庭的温暖,只有美丽的浮云的生命的水坑中反映出来。他的眼光如在爱尔兰乡村到处可见的揭去了屋顶的房子,看到更广阔的人生,看到人生寒冷的一面。
经历了个人和社会的大灾难后,生命仍将延续。《酒精水准仪》集反映出诗人赞赏步人中年后一种斯多噶式的对待生活的态度:有过人生经历、变得明智的人不再受感情左右,不再为欢乐或悲苦所动,一切听其自然。这是此集中描写的瞎眼睛的音乐家、寡妇、鳏夫等共有的生活态度。圣人开文是这种精神的典型。《圣人开文和乌鸦》由两节“方形”组成,用简单的口语叙述了一个爱尔兰的民间传说。诗中的圣人开文忍受着跪在地上不动的痛苦,让一只偶然飞来的乌箱在他手上筑窝生子,等待小鸟长大。诗人有力地引导读者一步步走过圣人开文所经历的个人痛苦,到最终忘却自我,甚至忘掉了语言和他的所在地,变成一种“爱”的雕塑。诗中对这种忘我、忍受痛苦、在苦难环境中始终坚持不移的献身精神充满赞赏,在他的诺贝尔奖受奖演讲中曾说圣人开文是“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不按一般观念行为的人,他存在于现实和一闪的观念之间”。圣人开文父亲式的保护新生小鸟的献身精神,他的斯多噶式的对待生活的态度正是希尼这时期写作的一闪之念。
中国读者会发现希尼的诗常常把一幅幅生活小画呈现在读者面前。这些生活瞬间既现实又超现实,既具体又抽象,既隐秘又公开。他的描写精确,叙述超然,却能有力地唤起多种不同的情感和看法,他把这些日常性、地方性的生活瞬间转喻成诗人或任何人常常面对的问题,因此使他的诗具有世界性。
谢默斯·希尼
作者 / 青木
居住在都柏林,同时为美国哈佛大学的驻校诗人谢默斯·希尼,其作品充满了对爱尔兰文化遗产和自然景致的情感,被评论界认为是继叶慈后最重要的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不仅是诗人,还是一位诗学专家。自1982年以来,他一直担任美国哈佛大学修辞学的客座教授,1992至1994年还担任过牛津大学的诗学教授。先后发表诗学散文集《专心致志》(1980)、《写作的场所》(1989)、《舌头的管辖》(1988)、《诗歌的纠正》(1995)等。
1995年,希尼由于他的诗“具有抒情诗般的美和伦理深度,使日常生活中的奇迹和活生生的往事得以升华”,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1972年他从英属北爱尔兰移居到南方的爱尔兰共和国,以教书为主,同时写诗和诗评,希望成为专业作家。1974年到美国伯克莱大学做访问学者,是他诗歌创作上的一个转折点。
谢默斯·希尼(1939-)爱尔兰诗人。生于爱尔兰北部德里郡毛斯邦县一个虔信天主教、世代务农的家庭。希尼自小接受正规的英国教育,1961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当过一年中学教师,同时大量阅读爱尔兰和英国的现代诗歌,从中寻找将英国文学传统和德里郡乡间生活经历结合起来的途径。1966年,以诗集《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一举成名。1966年到1972年,希尼在母校任现代文学讲师,亲历了北爱尔兰天主教徒为争取公民权举行示威而引起的暴乱。
希尼认为:诗人的题材是他的精神活动,他自己的精神活动,诗人喜欢思考他的精神活动,看着这些活动反映在宇宙中。庄严的苦难就如同爱的降临一样,永远是诗人想像力激荡的刺激源。诗有其自我证明的力量。然而,面对历史中不断出现的悲惨和杀戮,诗常常显得无足轻重。诗人总得面对政治的压力,诗不可能逃避现实的逼进。可是诗人们应有的自知,诗,毕竟是雅致、忧伤和微不足道的。但历史对诗人不可能无所要求。诗怎样才能呈现其见证的力量。希尼1988年出版的诗学论文集《舌头的管辖》内同一篇名的文章中谈道:“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它是无限的。”希尼的诗歌逐渐在增强意象的深度和语言的强度,并由此带来一种内在的张力。这使我们想到诗集《史泰逊岛》(1984)中的那首诗(香豌豆)和诗集《视幻》(1991)中的那首(雨声)。这种意象上逐渐增强的深度,甚至让我们感到一种道德的重量和情感的重量。
希尼认为:诗歌的目的是激发更多的诗歌,在某种意义上,诗人的首要职责,是允许诗歌再次发生,使诗歌继续下去。最本质的必要条件是,要有某种形式的刺激或内在能量、灵感或精神紧张的需要,然后找到一个素材,把文字中的一切详细呈现出来。诗人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他准备要写了,却找不到题材。另一方面,他常常有素材,却找不到那种迫切和直接的冲动去开始写诗。我承认,我承受的压力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政治的压力,但我不把政治作为我的写作题材。我的责任是对周围环境作出某种形式的反应。诗人在根本上是要对世界作出回答,对世界作出反应。因此,我觉得诗歌的职能就是回答世界。作出某种回应、某种回答。也许是欢乐的回答,也许是愤怒的回答。也许它让你对着平静的流水快乐地叫喊,或对所看到的暴行愤怒地叫喊。但最重要的,是那回答的能量。这就是诗歌核心中最根本的责任。
希尼是继叶芝(1923年)和贝克特(1969年)之后第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作家。他与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和1992年获奖的加勒比海诗人沃尔科特被并称为当今世界诗坛的三颗明星。希尼和沃尔科特在美国任教时,与移居美国的布罗茨基常常在一起交流创作经验,谈天说地,三人结下了深厚友情。1992年,沃尔科特获得文学奖后曾说:“现在,我们三人就剩下希尼还没有获奖了。希尼比我更应获得文学奖。”
儿时的农村生活无疑成了希尼早期诗作的影子,他的诗歌中常常出现采摘黑草莓、挤牛奶等场景,他又总是通过这些富有田园色彩的场景去表现对自然美的追求。1966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自然主义者的死亡》,这本诗集被誉为“一串项链中的第一颗珍珠”。有评论家把这本诗集的出版比作“诗坛的春雷”。这本诗集中的许多作品通过对爱尔兰田园风光的歌颂,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民族精神。1969年,希尼出版了第二本诗集《通往黑暗之门》。此后,他的名声日渐显赫。1972年,希尼携妻移居都柏林。1979年,他又出版了代表作--诗集《北方》。评论家们认为,他的诗作中奔流着祖辈们的血液。他以一种带有现代文明的眼光来仔细地、冷静地品味着爱尔兰的民族精神。他后来陆续出版的《山楂灯》等一些诗作,还反映出一种从现代工业化社会向大自然回归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