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阿云家的植物馆

之前的房子有一大一小两个阳台,种花极少,也不打理。

搬到单位宿舍,只有小小一个阳台,却像被老和尚棒喝,巴拉巴拉种花了

也是机缘成熟了吧。莹子先我三个月搬到宿舍,我们户型一样,都很小。她巧手之下,小屋敞亮整洁,阳台姹紫嫣红。我恨不得复制粘贴过来。

哈,是莹子老和尚的棍子打得好。

她弟媳小珊是个花痴,住在哪里,哪里就是花海。他们两家亲如一家,我搬过来后,二一添作五,小珊正好给我们作养花指导。

第一批花是小珊开车带去布吉花卉市场请回来的。

杜鹃花是基本配置,给它换了又深又厚的白底蓝色陶瓷花盆。它十月初回来的时候花开得满满的,一个月后落光,再开就是十二月初了。在灰天之下,像燃烧的火焰,我每次看到,总想起杜甫的“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觉得真是写绝了。小珊说杜鹃要干透湿透的,看它叶子几乎打蔫才浇水,浇透,第二天准开花。我谨遵师嘱。看花盆实在大,就把其他养不活的,以及枯萎的插花,都剪碎了放在它的荫下,给它做花肥。我告诉A女士,这是我家的花冢。A女士说那是花的接力啊。

(灰天花欲燃)

情人的眼泪给水就行,婆婆娑娑一路垂下。长寿花名副其实,几簇花像绣球,凝然不动。还有两盆多肉:观音莲和猫爪。莹子给了一盆土培绿萝。

“阿云家的植物馆”开张了。

先把土培的绿萝之母到处剪枝水养,客厅的挂柜,饭桌,房间,卫生间,一一摆上。这植物真是业界良心,懒人圣物,没人看它,自己长根抽叶。也不乱长,每瓶只有一支往外,它们好像约好了,把养分都供给那独秀的一支。

A女士带去福田花卉世界买花,两次三次,植物馆走上高空发展的路。阳台只有五平方,须辟出花卉区、晾晒区、吸烟区。所幸这老式的房子有16厘的钢枝防盗网,钢枝与屋顶之间有一些间隙,可以轻易穿过挂钩。花卉市场各式竹制藤制挂篮,定价比普通的花卉贵多了。我一面暗笑自己买椟还珠,一面将口红花、常春藤、喇叭花、金边兰换到“椟”里挂起来。网上买的麻绳,担心太粗了。不料挂起来一看,和竹藤很相称,都古朴自然。

两盆多肉在杜鹃的庇荫下咕噜咕噜地长。观音莲铺满了直径十二厘米的佛手瓷盆。猫爪斜插上去,长到二十厘米时生了小宝,嫩黄的侧芽紧紧贴着母体。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将它换盆——它太容易受伤,曾经碰断两片叶子,两个印痕看着心疼。

(猫爪生了小宝)

薄荷最受先生欢迎。可以做薄荷炒鸡啊,薄荷鸡汤啊,薄荷鸡酒啊,随便炒个啥熘个啥煮个啥,放两片进去,提色提味提神。先生无限憧憬说家里花盆全种薄荷的话就好了。为这出言不慎,他洗了一天碗。薄荷根系发达,一茬老了,剪掉,次日冒出一层小叶,三五天又铺满了盆。给它们浇一点洗鱼的水,它们就以为自己是小鱼了,争先恐后往上蹿。

茉莉和月季放在一个金属篮子。五六月时,茉莉开花最猛,今日阿三,明日阿四,像排了期似的,轮着开遍每一枝。它们开得快谢得也快,第一二天洁白如玉,第三四天花瓣呈现淡紫,第五天如果轻轻碰触,就会掉落。第六天紫色加深,摇落而下。“飞来飞去袭人裾”啊。我又想到“其兴也忽,其亡也勃”,“忽”和“勃”都是入声字,用来表示时间的短暂,真是传神——会讲客家话、粤语、福建话、江西话的朋友们不妨用你们的家乡话读读这两个字。

扯远了。我叹息一声,将它们收集起来,仍然放在杜鹃盆里。

(茉莉和口红花)

月季与它的邻居相反。要开花了,它轻轻地鼓起一个小苞,一点一点地,七八天才完全展开,安安静静坐在枝头,看邻居茉莉来来去去。半个月后,慢慢凋谢,只把花瓣合起来,颜色却一点不褪,姿势也不改变,像禅定。

一大盆黄色喇叭花开得团团转,是撑场宝物。可惜老鼠将它一枝一枝咬断。我将风油精涂在花篮上,老鼠不咬了。它在仅剩半寸的枝头抽出了芽,却只得三茎,零零星星开一些,繁华不再竞续,只能姑且存下自己的血脉了。

(第一盆喇叭花极盛时候)

我不服气,另外买了一盆紫红色的,挂在中间。花篮窄腰敞口,每天几十朵花铺在上面,像何仙姑的鲜花篮。我有点恍惚,好像回到小时候,过年放完鞭炮,孩子们都穿得大红大绿的在村场跑。

我时常坐在阳台上,与它们久久对视,心里明白我们互相养着对方。

暑假回老家,整整齐齐写了一张《阿云家植物浇水指南》,贴在阳台门上,请亲戚们照顾。在老家里知道他们严格按照指南浇水了,略为放心,却又很是牵挂。几天后回来,它们的土都是湿润的,可是喇叭花耷拉着黄叶子,百万星盆里多了一株草,月季黄了一大片。

我轻轻说对不起,摘去萎了的花,剪掉黄叶子,将那株草和泥拔起来,放进一个小盆里,培好土。这样它们都舒服起来。我坐在阳台上,看着它们,从此知道它们都喜欢被注视,被抚摸,喜欢对话。

某天,A女士说她的长寿花挂了。我说我的第一棵也已停止生长,后面三棵买回来一周就烂叶子烂根,口红花出现了铁锈,观音莲黄屡摘,屡摘屡黄,眼看保不住了,小主们不容易伺候啊。A女士说这也许是自然规律,有来的,有不肯留的。我说刚才比喻欠妥,应该说照顾像孩子,来去如朋友。她说是。

它们和我们一样,美如神,又弱如蚁。我终日流连在这个小植物馆里,照着一面绿色的隐形镜,又是欢喜,又是怅惘。

(美如神,弱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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