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 读 | 米友仁《远岫晴云图》

导读：在米友仁传世的山水作品之中，有一幅立轴《远岫晴云图》独具一格。无论是作品的规格，还是从云山的形象，都与其他传世作品有所不同。更为怪异的是，浮云之中暗藏着一张侧面的人脸...

这张脸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意而就？汉学家石慢从这个神秘的轮廓出发，结合米友仁的生平以及创作动机，步步为营，以证实他的猜想：这幅画，似乎别有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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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友仁《远岫晴云图》

文/ 石 慢

译/ 李 灵

当今的学者和鉴赏家一般都认可《远岫晴云图》是宋代文人画家米友仁（1074-1151）的真迹，根据是画作的笔墨技法高超，并附有题记，尤其是题记的书风最可确定是出自米友仁之手。然而，这幅小小的山水图轴有诸多特异费解之处，因而在米友仁的作品中显得独具一格。

米友仁《远岫晴云图》

首先，在形式上，这幅画是立轴，而画家所有其他作品都是手卷。图轴上方米友仁的题记和本幅画面隔开，颇不同寻常，让整幅画看上去有些怪异，缺乏整体感。后人熟知的米家山水的画风，除了被称为“米点”的墨法外，最具特色的是晕染圆润、云遮雾绕的峰峦，而这幅画里的山峰则是峥嵘突兀、一无遮掩。

《远岫晴云图》（上）与《潇湘奇观图》（下）中的云山对比

《远岫晴云图》还有其他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已经有了图轴上方的题记，画的右上方再次落款似显多余，而且题签中米友仁对自己和对受画者的称呼都很不正式（题识见下文）。

然而，最为特异的是，在画的正中央有一个侧面的人脸暗藏在浮动的云雾之中。人脸悬在图中的小溪上方，面朝图左的一丛矮林。

浮云中一个侧面的人

一旦注意到了，观者就很难忘记这张脸庞，但这张脸庞是画家有意为之的呢？或者只是笔墨不经意处留下的痕迹？在下文对《远岫晴云图》的解读中，我会收集证据来支持我的论点：这张脸是米友仁刻意画上的。

在论证的过程中，我会阐释这幅画中的一些不同寻常的特征，并指出《远岫晴云图》属于宋代文人画中稀有的、至今不广为人知的一类画作，这类画作为一种机智风趣的私人交流形式，主要关注的是仕宦文人画家对自我形象的塑造。

米友仁《云山戏墨图》

关于《远岫晴云图》，首先应该注意的是，画的标题可能是不正确的。

17世纪吴其贞编的书画著录《书画记》中记载道，这幅画以往仅被称为《云山图》。更重要的一点是，画作右上角的暑款（“元晖戏作”）以及画家的印章（“米氏”）都很成问题。

《远岫晴云图》中的署款“元晖戏作”

名款中的四个字和米友仁的书法风格大致相仿，但运笔迟疑，笔法不佳。贯穿其一生，米友仁的声名几乎完全建立在他是米芾之子这一事实的基础之上。

米芾《珊瑚帖》

米芾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书法家之一，米友仁的书法从未能达到他父亲炉火纯青的境界，但是在北宋末的1120年代也足以担任宋徽宗设置的书艺所的三位管勾官之一，时值1120年代，北宋尚未覆亡。他的书法风格捭阖开张，简放粗疏之处是有意而为之，因此和功力不逮、运笔拙劣有所区别。

画上的名款和印章看起来都是依照图轴上方属米友仁真迹的题记和印章而后添的。但是为什么会有人要在一幅真迹上多此一举加上款章呢？答案则要求诸于画轴上方的题记:

绍兴甲寅，元夕前一日，自新昌泛舟来赴朝参，居临安七宝山，戏作□□小卷，付与廪收。虎。

《远岫晴云图》中的题记

米友仁出生于1074年，属虎，“虎”也是他儿时小名之一。他把“虎”字直接签写到了“米氏”印章之上，字样模糊难辨，简直就像密码一样，只有非常懂行的鉴赏行家才能识别出来。在画上加上他的名款和印章可以确保观者能认出这是米友仁的作品，同时也有助于日后能保持这幅画的价值。换句话说，画上的款识是典型的画蛇添足，应该是在画作完成不久就被添加上去的。

三枚收藏印有两枚是铃在画上的，一枚在画作上方米友仁的题记旁，经辨认，属于13世纪鉴赏家、书法家和学者董史（活动于1240年前后）。

《远岫晴云图》右下角董史的两枚收藏印记

其中一枚大的方印，印文作“适适堂第一品奇迹印”字样，铃在题记上的印章则是“书帷宝绘”的字样。而最重要的是米友仁“名款”左边的那枚方印，经鉴定为“董史密玩”的印文。

画中“董史密玩”的收藏印

厘清了董史曾经拥有《远岫晴云图》，为这幅画的真伪来历建立了重要的佐证。此外，这幅图轴的题款和本幅画面是分开的。而画作的现有形式是画家从一开始就特意安排的，而董史的鉴藏印记的位置加强了这一说法的可信度。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它反映了画家别出新意、游戏笔墨的作风。

米友仁将立轴这种通常适用于大幅画作、公共场所的形式转化为小型的，更适合私人观者亲密分享的形式。事实上，《远岫晴云图》和手卷形式非常接近。题记和画面分开让其显得更像一幅手卷，唯一的区别是题记在画面的上方，而不是在它的左方。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

确定《远岫晴云图》最初的赠送对象非常关键，因为它很可能和此画作的实验性的作法有关联。

米友仁在题签上署名“虎”，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暗示。米友仁创作《远岫晴云图》时已经六十岁了，在题记上用儿时的小名，想来交流的对象应该是在他年少时就熟识的密友或亲人。此外，米友仁不用全名，仅以“廪”称呼图轴的赠送对象，和以“虎”署名亲密程度相当。

题签中的“廪收虎”

凑巧的是，我们知道诗人贺铸（1052-1125）的儿子叫贺廪，而他很可能就是题签所指的“廪”。米芾和贺铸是至交，两人的交情至少始于1088年，当时他们各自的儿子，米友仁和贺廪，尚年幼。而且，有文献证明米友仁和贺廪在南宋初期彼此相识。对于那些刚刚经历了女真入侵，几近亡国之痛的人来说，1130年代南渡之初是一段艰苦动荡的日子。那些根植于北宋文化里的人们当时一定会感受到一份强有力的集体认同感和失落感。米友仁和贺廪一定有如此的感受：他们不仅同为名人之子，而且彼此相识也有几十年了。

贺廪作为《远岫晴云图》的赠送对象是很有可能的。有鉴于此，我们就不应该把这幅画当单纯的山水画来看，而应该把它看成是一份纪念品，留存了彼此的友情回忆、以及共同的价值观念。米友仁的题记寓意深长，末尾一个“收”字，即嘱咐贺廪当好好保藏这幅小小的画轴。

《远岫晴云图》局部

米友仁的题记还有其他一些内涵。宋代文人画家常常用画上的文字来为他们的画提供背景以及别有意味的阐释。米友仁的题记简短地描述了创作《远岫晴云图》的来龙去脉，乍看好像仅仅就事论事，并无深意，但其实是值得细读的。

新昌是位于今江苏镇江以南五里的一个小村庄。在1129年春，女真军队跨过长江，入侵江南，迫使米友仁及其家人离开在润州的家，迁到三十里以南的金坛。不到一年之后，匪盗横行，迫使他们再度迁移，这一次搬到了新昌，为家族挚友收留。在之后的几年里，米友仁担任过几份官职，并频繁出入临安（今杭州）。

金代佚名《雪栈牛车图》

在米友仁一生中，这是一段关键性的转折期。他在此之前的生活大抵相对安逸，但如今年迈之时，米友仁必须面对动荡不安的生活，应付繁琐的公务。

1134年正月十五重返公职之时，他抵达南宋都城临安，正逢群臣会聚朝参。七宝山是位于城墙内靠近皇城的一座小山丘，米友仁在那儿住下，见到了贺廪，并创作了《远岫晴云图》。

观察一下画的布局，我们注意到有一条小溪从山谷斜向流出，将画面左方的树林和其余的风景隔开。画中的云和小溪的流向平行，在画面左方最远处如棉堆般从陡峻的山峰后升起，在画面正中央飞旋缭绕着，到了画面右方则沉潜下来，变成了树梢上轻柔的烟雾。难道这不是回应米友仁从新昌的家一路赴任到临安的旅途体验吗？

《远岫晴云图》局部

依我对《远岫晴云图》的解读，米友仁在画中是用云寓意自我形象，以真正的“墨戏”风格，为他的儿时好友贺廪描述他赴任的旅程。竹子、兰花、梅花，乃至遒劲的老树一类的自然意象常恰当地用来象征文人的某些品质，这是由来已久的。云亦可如此，但其用法少为人知。文学传统中，云主要被用来象征躯体和感情上的超脱。

在一个有名的早期诗例中，孤云是惹人感伤的形象，但到了唐朝，更常见的是把云的超脱不羁描绘成一种正面的品质，把它看成是远离市井俗务的道家理想的反映。在这种情况下，云常被描绘成一位山林隐者，一旦介入人间事务，通常会自惹纷扰。

米友仁《潇湘奇观图》中的云

李白（701-762）的一首赠友人诗就是一个经典例子。他的三位朋友出任地方官员，颇不得志，没过多久就回到山中隐居。在诗中，李白写道：

时时或乘兴，

往往云无心。

出山揖牧伯，

长啸轻衣簪。

李白把他的朋友们比作云，他们无忧无虑的态度、随心所欲的言行和儒家官僚体制充满约束的生活有根本性的冲突。

米友仁《云山戏墨图》中的云

证据显示，米友仁亦自比于云，虽然他同时也热衷于官宦生涯。下文录的一首诗是米友仁居金坛时（约1129-1130）友人吴可送给他的。吴可和米友仁同是北宋遗民，因此两人应该是有共识的。在诗的第五行，吴可把米友仁比作白云:

田庐寂寂近塘坳，

仕路纷纷久绝交。

多病未能从五柳，

避喧端欲老三苑。

白云那忍闲归岫，

紫燕空惭漫累巢。（闻再落致仕）

闻道金坛有仙隐，

梦回清月堕林梢。

在附于颈联之后的原注中，吴可提到他听说米友仁再次失去官职。我们由此认识到，米友仁不甘心蹉跎时光作衔泥筑巢的燕子，而是一朵“出岫”的云，云游出山寻觅成就一番功业的机遇。

米友仁《云山得意图》中的云

米友仁或许曾经心动，想要追循五柳先生陶渊明（365-427）的足迹隐居田园，但严酷的现实是，他需要谋得一官半职来供养他的家庭。诗中第四行尤其能说明问题。“避喧”仍是暗指有名的隐士陶渊明，但“三苑”指的却是皇城。

吴可倘若不知米友仁有在朝中谋求职位之抱负，他便不会在诗中作如是说。从此点来看，米友仁的真正的榜样不是陶渊明，而是另一个“陶”——茅山道士陶弘景（456-536）。陶弘景深受梁武帝（502-549年在位）的赏识，即便是隐居山中，也不断介入朝廷大事，人称“山中宰相”。

南宋佚名《归去来辞图卷》局部 陶渊明

以下米友仁在几年后的一则题跋或许和《远岫晴云图》息息相关:

昔陶隐居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但可自怡悦，不能持寄君。余深爱此诗，屡用其韵，跋与人袖卷，漫书一二于此......其一与伯寿横披书其上云：山中宰相有仙骨，独爱岭头生白云。壁张此画定惊倒，先请唤人扶着君。

跋中所题及米友仁为翟耆年（字伯寿）所作的画早已佚失，但是我们或可猜这幅画与《远岫晴云图》应该是颇为相似的，要不然怎么会让人“定惊倒”呢？可见画里是不是也有一张在云中忽隐忽现的脸庞呢？和贺廪一样，翟耆年也是米友仁一家的老朋友，应该能懂得米友仁的抱负，也熟悉他借画以传达思维与自我的做法。

米友仁（传）《云山图》

总之，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认为云中的人脸是米友仁刻意经营的形象。在南宋初期动荡的岁月中，前朝的幸存者努力和过往的人事确立一脉相承的联系是可以想见的。对米友仁来说，那就是他多才而古怪的父亲留下的不同寻常的遗产。

米芾的违世脱俗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即便是他还在世的时候坊间就流传着无数关于“米颠”如何行止乖戾、倜傥不羁的轶闻。但是米芾才情卓越，仍能受到宋徽宗的赏识和奖励。米友仁似乎是通过为贺廪作画有意识地尝试着去回味、去仿效米芾的狂放不羁的才情。

米友仁《云山得意图卷》局部

它提醒人们，“小米”对父亲米芾的亦步亦趋，并且不遗余力地博取帝王对他们家族的赏识和优遇。然而在南宋初期紧张保守的朝廷氛围中，把自己画成一朵漫游入皇都的白云，多半是不会受到一般人的赏识。因之，米友仁这件“墨戏”绝作，或许只适宜私底下与二、三知音共赏了。

——摘自《千年丹青：细读中日藏唐宋元绘画珍品》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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