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21、22章

21、你是谁

林常平记不请囚车行驶了多长时间,车终于停下了,车门打开,一个犹如发自地狱里的声音生硬而冰冷地命令道:

“下车!”

两扇高高的黑漆大铁门,隔开了水火不容的两个世界,一丈多高的青石高墙上,铁丝网围绕得密不透风,仿佛是一片多刺的奇怪植物。墙面上,“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八个血红色大字赫然在目。令人望之悚然。

两扇沉重的大铁门缓缓地打开了,犹如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了巨口,仿佛要吞噬一切。

走进大铁门,一抬头,只见那森严的女墙上,巨大的黑色宋体字赫然在目,写着你在中国任何地方都见不到的内容,那是一连三问——

这是什么地方

你是什么人?

到这里干什么?

这三条令人惊醒标语,酷似三根无形的杀威棒,狼牙大棒,照准你的脑袋来了个迎头棒喝。

初入监狱的林常平,突然来到这陌生的世界,他的感觉也突然间放大了无数倍,仿佛这里的天空和这里的大地,这里的一切的一切,凡是触目之处,无不惊心,无处不写着两个看不见的黑色大字——绝望。

他林常平从来没想到自己的今生今世还会走进这样的地方。更没想到他将会在这里度过一个男人的一生中本该是最绚烂、最耀眼的美好年华。

他两眼发懵,充满惊恐,不寒而栗,又满腹悲愤,几乎不能自已。一阵锥心刺骨的痛苦过后,顿然万念俱灰,仿佛胸腔里那颗血淋淋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掏出来,毫无遮拦地被曝晒于旷野之上了。他仿佛看见自己訇然跌入一个巨大的冰窟窿里,四野都是白茫茫的冰天雪地,远近看不见一个鬼魂般的人影,更感觉不到一点活的气息,阴沉沉的天空也好像死神的面孔,漠然瞪视着他,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恐惧紧紧地攫住了,他寒冷地哆嗦着,浑身紧缩成一团,下意识地向那一片白茫茫的可怖旷野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但却听不到一丝儿回音,是的,绝对没有任何回音,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在这里忽然成了一个无影人,因为整个世界的大门已经在他身后隆隆然闭锁了。他整个的躯壳在那瞬间仿佛已然成了多余的赘物,他颤抖的心在这突然开启的冷库中被速冻成了坚硬的冰块,他感觉自己的全身竟没有了一丝余热,生命已如灰烬一般地死灭了……

这是什么地方?——监狱。

你是什么人?——罪犯。

到这里干什么?——劳动改造,争取重新做人。

好,定位准确。那就废话少说,接下来你就知道你在这里该怎么办了。

一切从头开始。

剃头!

这里的剃头绝非高级美发店里的剃头,这里的剃头是割草式的。给你剃头的是个改造了多年老犯人,生着一张虐待狂的面孔,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股乖戾之气,粗糙得没有丝毫耐心,不像是在剃头,而几乎是在刨,犹如一个懒惰的农夫在农田里薅草,薅得疤疤瘌瘌,连揪带扯,一瞬间,你满头的白发便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纷纷落地……

在你的感觉里,这纷纷而落的白发不是你的头发,而是你的最后的那点残存的可怜的自尊。

犯人的随带物品是必须经过严格检查的,你那只简单的随身包囊也跟你此刻的处境一样,犹如一条被开膛剖肚的鱼。你的皮鞋,你的高级皮带马甲以及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统统都不可带进监舍,被搜检人员随手扔出……你感觉到那被扔出去的不是物品,而是你肚子里的五脏六腑被一双粗暴的手掏出来,一样样随手扔在寸草不生的荒野上……

换上囚服,你随即便变成了一个灾难的符号。

当晕晕昏昏的林常平被狱警押着带进入监队,当他穿过一道又一道大大小小铁栅栏门的时候,尽管脚底下磕磕碰碰绊着蒜,他浑浑沌沌的脑海里却居然不合时宜地闪过唐诗中的一个句子:

庭院深深深几许……

22、“收骨头”

新犯入监,首先得过“收骨头”这一关,“收骨头”就是杀青的意思。

犯人和犯人是有区别的。老犯人胸卡是红色的,也有的绿色的,而林常平的胸卡是黑色的。黑色表示新犯。新犯属于严管对象。

戴着黑色胸卡的新收监犯人必须首先到入监队接受几个月的入监教育,其中有一项内容,便是进行严格的队列训练,目的就是给新来的犯人杀杀青,用杀威棒喀嚓地给你来个下马威,让你从今往后在监狱里老老实实地守规矩,不得越雷池一步。

这里的队列训练非同于一般的队列训练,首先,站要有个站相,光是立正这个姿势,就会让你练上一整天。这姿势也是犯人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姿势,每天,犯人见了管教,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马上规规矩矩地向管教立正,然后来一句:“报告政府”……

脚跟并拢,脚尖自然分开,挺胸收腹,两臂自然下垂,五指并拢,中指贴于裤缝,头部保持正直,两眼平视前方。你得像一根电线杆似的一动不动地立着,这一立便是两个小时,足以让你浑身的关节统统变得僵硬……  几个所谓的教官是专门从严管队派来的护监犯。这几个人虽说也是犯人,但却是有资格协助监狱方面管理犯人的那种经过筛选的犯人。监狱里的严管队是什么地方?是犯人犯错误之后关禁闭的地方。换句话说,那里相当于监狱中的监狱。由此你可想象其中的厉害。

烈日当空。

队列里,一个犯人没立直,身体略有摇晃,教官还没说什么呢,护监犯已经飞起一脚踢了过去,将那犯人蹬了个结结实实的嘴啃水泥……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地移过去,骄阳高悬,仿佛定在当空不再挪动。没有一丝风……

队列里的林常平早已大汗淋漓,两眼金星乱冒,但他还是强使自己支撑着,不让自己的躯体倒下去……他想起了哈萨克牧民的熬鹰的情形,十分类似眼下的情形。要达到的目的是一样的:叫你像哈萨克牧民手里驯服的猎鹰一样彻彻底底没了一丝脾气,只知道服服帖帖地听命于主人。

中午大约只稍稍休息了半个小时不到,头昏脑胀的林常平还没有回过神来,又听“瞿——”地一声尖利的哨子——集合!列队!站桩般的立定又开始了。不多时,队列里便间或有犯人体力不支而噗嗵倒地……

入监队那铁栅门里的日子是最难熬的,按照监狱的规定,犯人必须首先把《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这本小册子里的内容背诵得滚瓜烂熟。

六章五十八条,两千多字。

首当其冲的规定是十不准:不准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编造和传播政治谣言。不准抗拒管理教育,逃避改造,装病和自伤自残。不准超越警戒线和规定的活动区域,或脱离互监小组擅自行动。不准利用吃喝、讲哥们义气、宣扬地域观念等手段攀亲结友,拉帮结伙和拨弄是非。不准打架斗殴、聚众滋事、练拳习武、制造凶器、纹身、赌博。不准传播犯罪手段,纵恿他人犯罪,阅读传播反动、淫秽书刊,以及搞封建迷信活动。不准私藏现金、粮票、便服、易燃易爆品、剧毒品和绳索、棍棒、刀具,未经批准不准穿戴绝缘服装、鞋靴、手套。不准私自与外界人员接触,索取、交换钱物或找人捎信传话。不准恃强凌弱,打骂、侮辱、勒索、诬陷他犯。不准破坏生产,消极怠工、偷摸、损坏公私物品。  ……

林常平眼睛盯着那本小册子上,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心里去,那小册子里几乎每句话都是以“罪犯”这个字眼开头,那么刺眼,但又叫你万般无奈,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削尖的楔子,一根根要直直地钉进你心里去。你仿佛面对的是一处心灵屠宰场,你内心那点可怜的尊严在这里被统统杀死了。

林常平的心在滴血,在呻吟:我林常平没有罪。我不是罪犯,我决不是罪犯!

然而摆在他面前的事实却是改变不了的,你已经被关进了高墙铁网之内,已经被剃了光头、穿上了囚服,那你林常平就是地地道道的罪犯,就是十恶不赦的阶下囚。在这儿,你的一举一动都得听命于别人,你的一切行为都必须符合绝对强制性的要求。你必须得严格按照监狱里的一切规矩行事,不得逾越雷池半步,否则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起床号令,必须迅速起床,整理内务,被子叠放必须棱角分明,大小高低必须附合标准,摆放必须整齐统一……

——队长进入监舍,犯人必须立即起立报告……

——犯人与队长同一方向行进时,不得擦肩并行,在较窄的路上相遇时,犯人必须自动停步,靠边让路,并且放下手持工具,待队长走过5米后再起步……

狱警的安全是绝对要保证的,5米的距离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是最大概率的保安设定。5米,你试想一下,你既就是吃了豹子胆,突然间萌生出袭警的罪恶念头,你要扑上前去下手也来不及,这5米的距离注定你是自找倒霉,这5米的距离,狱警不但会快速反应过来,而且会从容地抽出警具,会像放倒一条狗似的,毫不费力地将你放倒在地!

在漫漫长夜里,伴随着犯人们入眠的,是那通宵不灭、扫来扫去的白森森的探照灯光。林常平靠在床上,从铁窗里望出去,就可望见周围的石头高墙和墙上那一道道交织的电网,还可以看见那黑咕隆咚的岗楼,岗楼上持枪守卫的武警战士警惕的目光随时注视着监狱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如死的静夜里,万念俱灰的林常平不禁想起了九华山地藏菩萨的誓言:度尽众生,方成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如今身坠地狱的他,遑论度尽众生,自己尚且不保,一个大活人却不得不过死人的生活。行尸走肉说的就是这种活死人。无奈之中的林常平也只有用九华山地藏菩萨的这四句话来为自己的灵魂作超度了。

在浓稠的黑暗里,他伏枕低吟:

雁来音信无凭,

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似春草,

更行更远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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