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是艺术，但还是摄影吗？

自摄影术诞生之初，就在力图证明摄影是一门艺术，而格里·巴杰在《好照片的愉悦》一书中则指出“什么时候摄影不再是摄影？当它成为艺术的时候。”巴杰这一观点的提出基于在影像收藏领域颇受追捧的“摄影绘画”类型作品，代表艺术家包括安德烈亚斯·古斯基、杰夫·沃尔等。大尺幅、构建复杂的场景进行拍摄、通过Photoshop 对作品进行干预是作品的特色，那么，如何评价这类作品呢？

本文内容来源《好照片的愉悦》

文 | 格里·巴杰

译者 | 阳丽君、翟希、胡渊

摄影的真实？

什么时候摄影不再是摄影？

当它成为艺术的时候。

这也许同样看起来是一个奇怪的答案。摄影当然可以同时是一种艺术和一种技术，艺术当然也包括摄影。确实，很多当代艺术本质上是摄影性的，那么我的确切意思是什么呢？

我的目的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场持久的争论。自从传媒肇始，“摄影是不是一门艺术”这个问题一直存在，即便今天在当代艺术画廊和博物馆中摄影作品无处不在，对这一问题的争论也从未完全停止。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要证明，尽管表面上似乎已经接受，实际上很多人还是对摄影作为一门艺术感到不适。

进一步，我希望反转这一问题：“某作品是艺术，但是不是摄影？”这个问题并非毫无意义，它能够给我们以实践和哲学上的启示。实践方面的启示将影响艺术品市场和摄影的地位，哲学方面的启示将围绕摄影真实性方面那些至关重要并影响深远的话题展开。

巴林Ⅰ，2005，安德烈亚斯·古斯基

BBC 电视台包含介绍安德烈亚斯·古斯基在内的6 集纪录片《摄影艺术百年史》（The Genius Of Photography ）促使我提出了这一问题，我也写了一本同名书。古斯基是摄影艺术市场的明星人物，他代表了艺术市场圈子对摄影艺术的接纳，并且似乎很符合摄影是“新历史绘画”这一新评语。古斯基以其对当代文明中的人情淡漠进行里程碑式的全景刻画而闻名，他不断在摄影作品拍卖会中刷新最高价纪录，目前一幅作品已经超过300 万美元。这表明，他的作品确实被严肃认真地加以对待。

在电视中，古斯基谈到了他最近作品中的一件，是巴林汽车大奖赛赛道的航空视角摄影。这是一幅典型的古斯基影像，场面大，将一种强烈的、近乎抽象的形式感与远处的拍摄对象结合起来。赛道蛇形般地蜿蜒——实际上从空中看起来就像一条巨大的黑蛇——黑色路面上的沥青与沙漠中的白色沙子形成强烈对比，创造出关于金钱、速度与力量的典范之作。

古斯基指着画面底部的一片区域，声称他不是特别喜欢赛道某处弯道原来的形状，因此用电脑做了修改。因同样的理由，他也改变了画面上部一处弯道的形状。就像一位画家一样，尽管效果稍有不同，古斯基消除了现实世界的不完美，创造了完美的作品。

这件事情重要吗？在宏大的框架中它也许并不重要。古斯基的赛道不是新闻事件摄影，需要标榜为某事的证明。然而我还是为古斯基的坦诚感到焦虑不安，尽管我知道很多年来他和其他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审视摄影，特别是新的数码艺术摄影，有两个问题值得讨论。第一个是摄影和真实，这是一个微妙的领域。摄影与真实的关系可能同时是不确定和令人困扰的，而任何真实都是相对的。但是我们认为摄影真实是一种特别的东西，是这种媒介独一无二的。它和艺术真实不同，塞尚的《沐浴者》和他的风景作品具有艺术真实，任何名副其实的艺术作品也都具有。古斯基的作品也许有其艺术真实，但是问题在于图片的人为改变如此之大，他是否失去或者降低了摄影真实？

同样我们会问，如果古斯基是在摄影真实和艺术真实之间达成一种妥协，这是否有关宏旨？显然，在摄影师（对不起，是艺术家）中流行的新“摄影绘画”通过Photoshop 进行操作，并通过构建复杂的场景进行拍摄，表明很多人认为这无关紧要，几乎不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是摄影持续受到收藏家们欢迎的标志，是摄影艺术毫无疑问是一门“艺术”的标志，创作者的标记尤为显眼。因此，这也是摄影能够挣大钱的标志。如果我们看看那些拍卖中的最高成交价，纪实性摄影，尤其是那些纯粹的纪实性摄影，基本上都达不到最高的水平。

第二个问题与第一个有关，可以称之为“摄影之世界”，不仅是概念化的世界，也包括摄影所描绘的真实世界。很多新摄影绘画都是构造性的摄影，不仅是在电脑中创作的摄影蒙太奇，还包括通过搭建摄影场景进行拍摄。像杰夫·沃尔和格雷戈里·克鲁森（Gregory Crewdson）等艺术家（摄影家？我也分不清了）会选择地点、指挥演员，并且控制画面的每个细节。在《摄影艺术百史》中的某一集，我们可以看到克鲁森如何进行拍摄，他雇用了拍电影所需的所有人员，剪辑导演、布景师、灯光师、剧本监督（连续性主管）等。他甚至请人来按快门，然后拍出30 张左右8×10 英寸的负片被扫描进电脑，“最佳元素”被完美地拼合在一起得到了最终的影像，一幅被彻底人为操控过的、待打印的数码文件。

Untitled，2004，格雷戈里·克鲁森

两个平行世界

我们是否处于一种摄影被分为两个平行世界的状态？既非艺术又非纪实，而是某种更加基本的东西，处于真实世界再创造和创造一个虚构世界之间。这并非什么新问题，实际上自摄影发明以来就一直存在，从绘画主义到超现实主义到宣传手段都有所表现。但是，随着新摄影绘画的兴起，尤其是现在这种无缝拼接技术的出现，摄影界人为修改作品的趋势可能正在向临界态靠近。

我们听到了“摄影已死”这样的慨叹，书籍和展览常常被冠以“摄影后摄影”的名头。当然，在这个数码时代，摄影正在经历迅速变化。摄影作为艺术的价值正在节节上升，而其纪录性价值正在不断降低。纪实状态的摄影也许并未死亡或是病入膏肓，但是确实受到威胁。

我们无疑地对纪实摄影产生了怀疑，但是话说回来，我们也理当如此。所有摄影都是对世界的一种解读。在某个特定时刻取景、按下快门的特有动作是一种有意识的动作，是一种真实世界媒介化最基本和人为的动作。用静止的、二维的影像作为一个幻象来表现为四维的世界，对于容易轻信的人们而言已经是一种巨大的重负。

世界上没有绝对透明的摄影记录，在最佳和最简的状态下，摄影与现实的接触越直接越好。你看到什么你就拍下什么。摄影具有击败时间和空间，用深刻而感人的方式复制世界的强大能力。当然对很多人而言这种非凡的能力还不够。他们在内心深处并不认为摄影（摄影活动最基本的简洁性）是一门艺术，或者说至少还不足以成为一门艺术。对很多人而言，无论是因为缺乏安全感还是地位使然，摄影必须被视作一门艺术。简单地说，那就意味着要使用妙计，制作屋子那么大的照片，或者从头至尾控制一切内容。

女人像，1979年，杰夫·沃尔

所有问题都可以归结到作者干预的问题上来。一个人挂着相机，四处游走拍摄，冲印出小尺寸的黑白照片，他看起来并不如一位摄影艺术家那么令人印象深刻，摄影艺术家会利用人员配置齐备的工作室，采用最先进的电脑技术，然后用3 米宽的超真实喷墨打印机打印出完美的照片。一张16×20 英寸，甚至20×24 英寸的照片相对于更小的11×14 英寸照片而言，被裁剪的可能性更小，因为要满足收藏者发表一番夸饰性评论的需要，或者满足那些追求性价比的收藏家的需要。简洁的纪实照片不需要按照评论的需求来量体裁衣，那些评论家需要大量的文化参考资料来发表他们的评论。实际上到了今天，当我四处参观博物馆或者艺术画廊的时候，我经常感到除了我之外，纪实性摄影已经再难引起人们注意了。

此外，恐怕我对围绕艺术史参考资料——“摄影的艺术”而复兴的很多摄影艺术也有很大的疑虑。尽管和我前面所述的相反，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表达对古斯基、杰夫·沃尔和辛迪·舍曼早期作品的喜爱。我仍然对他们的PS 技术和导演式方法不以为然，但我承认他们创作的艺术要比其他艺术表达得更多，而且确实和所有优秀艺术一样，创造了一种有说服力和活力的世界。简而言之，在他们三位的作品中有一种兼具想象和现实的特质。

但不幸的是，情况并非总是如此。有太多的作品对场景构建和参考艺术史作品上了瘾，有太多作品模仿画家作品，从维米尔（Vermeer）到霍珀（Hopper）。我想我对他们的回答就是引用伟大的迈尔斯·戴维斯的话：“那又能怎样？”我知道所有的艺术都是对既存的符号和模式的一种再现和模仿，但是需要有具有想象力和创新的方式来再现和模仿，用无想象力的、陈腐的方式则不行。而且，如果构造性或自我参考的摄影能够满足自称为艺术的基本标准，那么其他摄影方面的尝试和努力就被忽视了。很多优秀的纪实性摄影作品（并没有罗伯特·亚当斯和弗里德兰德那么高的水平，但我仍然认为是优秀的忠实的摄影作品）在一片对巨幅浮华摄影“艺术”作品的欢呼声中被忽略了。

有趣的是，耶鲁大学（在发展跨界摄影艺术方面具有一种特殊声誉）的沃克·埃文斯讲座教授、摄影研究生课题导师托德·帕佩乔治就以上话题发表过他自己的看法，尽管他自然地将自己的学生和同事排除在指责之外：“我对建构性摄影的观点是这样的，它把内容的问题留给了摄影师的想象力，而就我的经验来说，相对于我们亲爱而平凡的世界规律性地带给我们无从把握的无限可能性而言，这种想象力一般而言是不足的。

长期来看，我个人对新式合成摄影绘画基本上持反对态度，我只是不喜欢那些虚构的要素。虚构的世界，无论创造出来的是超真实、非真实还是超现实，总的来说我并不觉得它们有趣。它们只是满足了艺术大于生活，更加戏剧化、更加夸张化的需求。如果有某种艺术能够被称作“关于真实的艺术”，那就是摄影。然而，很多人对于朴实无华、未经修饰的摄影真实是感到害怕，觉得受到威胁，或者持鄙视态度，他们更喜欢围绕它尽情嬉戏而不愿意勇敢地参与进去。

图片来源于艺术家个人网站

文字摘编自

作者：[英] 格里·巴杰

译者：阳丽君、翟希、胡渊

开本：32 开

版次：2020 年 10 月第 1 版

定价：89.00 元

在这本摄影研究文集中，格里·巴杰以其敏锐的洞察力，以及深入浅出的学术技巧和智慧，阐述了数十位摄影家及其作品的意义，例如尤金·阿杰、多萝西娅·兰格、马丁·帕尔、拉克·德拉海尔、苏珊·利佩尔、保罗·格雷厄姆等。本书讨论的主题范围十分广泛，包括有关摄影集的话题，格里·巴杰坚信'摄影奏响了最嘹亮，同时也是最复杂的旋律'，以及Photoshop 图像处理软件对艺术创作的影响。在本书中的'插曲'部分，有关'道路'影像的大量评论为格里·巴杰极具启发性的思考提供了最佳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