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恩胜| 于大爷走了

于大爷走了

于恩胜/文

过了寒食半个月，于老爷子已滴水不进。

这天晚上，于老爷子把屋子里的人都支了出去，光留下儿子。他让儿子从楸木柜子里拿出一个酸枝匣子，说：这都是借据，有些都七八年了，你一个字也别看，拿出来直接烧了，一张也别留，你爹要是给你留些这个，等于给你留了祸害，有朝一日你会彻底明白这道理，你烧的不是钱，你烧的是祸害……

儿子秉性纯善，又孝顺，按着他爹说的，从匣子里拿出一叠绵纸，看都不看，点起蜡烛就烧起来。火苗呼呼蹿着，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于老爷子蜡黄的脸，被红光映着，也有了红润……

于老爷子西去，四邻八舍都来送殡，刘麻子领着孩子披麻戴孝跟在后面，哭得满脸鼻涕涎涎。他边哭边说，年三十，俺到于家还钱时，老爷子看上去还奇壮实啊，怎么突然就没了呢……

刘麻子的爷爷和爹都是于家长工，刘麻子见了于大爷，一直习惯喊掌柜的。于老爷子呢，虽然败了，也还端着大少爷的派头，嗯哼两声，算是应答。

前年有一日，刘麻子求告到于老爷子门上。

刘麻子成家后，不愿再给别人出苦力，借钱买了一架车一头骡子，给商家拉货送货。雨里雪里风餐露宿，但赚的钱都归自己，苦累也值了。不知命运不好还是时气不济，车还半新着呢，一日送货途中，骡子受惊，跌到沟里，车散架，骡子也伤了……

旧债未还又添新债，刘麻子遍看四周穷邻居，走进了于家大门。

刘麻子口未开，于老爷子便从抽屉里拿出了银子：俺听说你遭难了，人没伤着，万事大吉……

刘麻子羞愧：没给掌柜的出力，光添麻烦了。俺待出去扛活，挣了钱马上还……

于大爷拉下脸来：挣了钱先让爹娘和老婆孩子吃饭，钱不急，俺又没使头儿……

刘麻子咬牙：一次二十吊，年底还，五年清……

转眼进了腊月门。

于家大娘从街上回来，说碰见刘家媳妇了，黄焦蜡气的，刚从大集上回来，只买了点棒子面。

于老爷子摇头叹气：蒸好馒头后，送六个过去，过一年来起码吃顿白面，再拿棵白菜拿点肉，大人怎么着都无所谓，老人孩子连顿扁食都吃不上，算过的什么年啊……

那年年除，刘麻子回来了。他头顶蒸笼般冒着热气，眉毛眼睫毛的雪化成水珠，欲滴未滴的，进了门，一弯腰：给掌柜的和全家拜个早年……

于家儿子让他入席，刘麻子硬是不肯，从怀里掏出铜板：紧赶慢赶，将就着赶上了，这是今年该还的钱……

于老爷子喉头一紧：你这人…… 接着吩咐儿媳去天井拿了黄米糕豆包糖夹子，用包袱包了，递给刘麻子：不多，让老人和孩子尝尝……

刘麻子哽咽无语，弯腰谢过，转身走了。

看刘麻子哭得哀痛，于家儿子就劝：叔，别哭了，俺爹就那寿限……刘麻子说：老东家一辈子行好，老天爷怎么不多留他几年，俺愿意把寿限让给掌柜的几年……

等从墓地回来，刘麻子对于家儿子说：少东家，人走债不死，到年底，俺照样还钱……于家儿子说：俺爹临走时说了，他走了，所有的账就都清了，他这辈子没欠别人一分钱，别人也没欠他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