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 | 国殇再祭
雷声视角
腾冲,滇西重镇,古称腾越,扼南方古丝绸路之要冲,自汉以来,商贾云集,以翡翠美玉之邦弛名海内外。
腾冲,火山之城。踞怒江西岸,扼高黎贡山要冲,90多座火山雄峙苍穹,80余处温泉喷珠溅玉,温泉泉眼数以万计……
腾冲,文化名城。边陲古道的马铃声,记录着中、缅、印三国的商贸历史;春秋战国时期的铜案、铜鼓,凝集着两千多年悠久灿烂的文明;石雕佛像,闪烁着中原与东南亚文化交流的光芒;十万腾冲人侨居海外,中西合璧自然,素有“书礼名邦”、文化之津、侨乡故地之美誉。
腾冲,英雄之城。那里安息着9187位抗日英灵,记载着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张扬着一种悲壮,宣泄着一种正气,深藏着一种希望。
千里迢迢到腾冲,最挥之不去的,当是寄存在国殇墓园那段中华民族的悲怆记忆,那段曾经被历史遗忘的国殇之痛,一个比电视剧《中国远征军》更加悲壮、更加惨烈的民族真实——
1942年,日寇攻占缅甸,侵犯滇西。侵略者沿滇缅公路如狼似虎,直抵腾冲,烧杀抢掠,奸淫邪道,千里赤地,人民流离。国民党最高军事当局为打通滇缅路,收复滇西,在盟军帮助下,重组远征军。1944年5月,远征军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摧坚执锐,出生入死,到7月底,逐次攻克一个个凭坚据守的日寇,扫荡盘踞在各处的顽敌。日军残部退入建于明代的“固若金汤”的石头城:腾冲,据城死守。8月2日,攻城战开始。在盟军美国第十四航空队飞机配合下,远征军将士冲锋陷阵,奋勇攻坚,凶悍日寇,负隅顽抗,四十余个昼夜,逐屋逐巷,时时激战,处处争夺。中国军队首次使用了火焰喷射器,硝烟蔽日,弹雨迷天,血肉横飞,积尸累累。9月14日,终于将敌人全部歼灭。据统计,从1944年5月11日远征军20集团军强渡怒江,至9月14日攻克腾冲城,历时127天,所历大小战役达40余次,毙敌6000余名,国军第二十集团军共阵亡9168人,腾冲民众赴义死难者6300人,美军阵亡14人。
腾冲之役,意义重大。这是抗战以来我第一个收复的县城,是抗日战争中第一个大规模全歼日寇的战役,创造了世界军事史上极为少见的歼灭战例。腾冲的收复,打通了当时中国大陆唯一的国际援华物资运输线,为中国抗战的正面战场注入了活力,开反攻胜利之先声,奠抗日必胜之基础,挫日军不可一世之气焰,扬保家卫国英雄之气概,血国耻,振国威,惊天地,泣鬼神。
腾冲光复后,受国民政府蒋委员长嘱咐,时任云贵监察使的李根源先生为纪念阵亡官兵,倡导修建了国殇墓园。墓园1945年7月7日落成,占地88亩,解放后历经劫难,毁坏殆尽,现今所见系1985年重新修建。
人死了,总是要进入墓地,什么样的人应该进入什么的墓地?在中国这个把死看得与生同等重要的国度里,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而在中国,以“国殇”两字命名的墓地,绝无仅有,而这个国殇墓园是大陆唯一祭悼国民党将士的陵园,也是唯一悬挂青天白日旗的地方。
国殇墓园坐落在当年战争最激烈的来凤山北麓。墓园以西南角小团坡制高点为起点,沿东北向轴线,依次有烈士纪念塔,烈士墓冢、忠烈祠、墓园大门等建筑。墓园正门为八字形古式门楼,门额嵌有“国殇墓园”四个大字。两侧粉墙上,分别绘有象征烈士精神的龙腾、虎跃形象,旁边有一方国务院颁立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碑。
天空铅云低垂,高山松柏森森,大地碧草萋萋。循园中甬道,来到忠烈祠,祭拜中华民族不朽英魂。
忠烈祠堂重檐如翼,于凝重中显出一种力道。祠前,砌有一青石平台,台前正中镌有一方石刻,“碧血千秋”四个大字,雄浑庄重,赫然夺目(为蒋中正题,李根源书)。屋檐四廊,庄严凝重。上檐为时任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所题“河岳英灵”
牌匾,下檐为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手书“忠烈祠”三个大字;格门两侧是国民党要员何应钦、卫立煌等题联。
祠堂内,摆满来自各地的花圈和挽联,中国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遗像及“总理遗嘱”立于正堂。两侧墙壁镶巨幅碑铭,记存腾冲抗战阵亡将士英名;门外走廊侧列刻石数通,有著名爱国人士李根源《告滇西父老书》、时任腾冲县长张问德《答田岛书》及《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布告》等重要抗战文献。这当中,尤以张问德《答田岛书》振聋发聩。
张问德,腾冲人,清末秀才,早年参加著名的反对帝制复辟的腾越起义,历任昌宁、顺宁县长,为官持节,风仪凛然。1942年夏,侵缅日军藏重联队,兵临腾冲县城,城中军政官吏纷纷弃民,抱头鼠窜,腾冲县城不战而遭日寇铁蹄践踏。在家闲赋的张问德年过花甲,挺身而出,临危受命,出任“县已不县”的腾冲县长,于腾冲县界头、曲石一带组建腾冲战时县政府。以“敝裘赢马,半肩行李”视事,“潦倒龙钟”之躯驱驰戎马,展转中缅边境,腾越山峦,“招集青年,沉痛宣讲”,痛数日寇侵华罪行,“驰缴各乡镇,筹备粮秣,协助国军”(摘自张文德《偏安腾北抗战集.序》),很快建立巩固了腾西北抗日根据地。一时间“抗日县长”之名不胫而走。
1943年8月31日,腾冲日占领军行政班本部长田岛致涵腾冲县长张文德,以解决“双方民生之困难问题”共同治理腾冲县为幌子,企图诱降张问德为腾冲伪政权首脑。张问德接信冷然一笑,捋袖草檄,奋然回复:“来涵以腾冲人民痛苦为言,欲籍会晤长谈,而谋解除,苟我中国犹为遭侵凌,且与日本犹能保持正常国交关系时,则余必将予以同情考虑,然事态之演变已使余将予以同情考虑之基础扫除无余。诚如阁下来书所言,腾冲士循民良,风俗醇厚,实西南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然自事态演变以来,腾冲人民死于枪刺之下,暴露尸骨于荒野者已逾三千余人,房屋毁于兵火者已逾五万栋……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遭受污辱之事。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同僚所赐与,此种赐与,均属罪行。……余为中国之一公民,且为腾冲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责任与良心,对于阁下及其同僚提出之任何计划均无考虑之必要与可能。……余所能贡献于阁下者,仅有请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东京……苟腾冲乃为阁下及其同僚所盘踞,所有罪行依然继续发生,余仅能竭其精神以尽其责任,他日阁下对腾冲将不复有循良醇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谢绝阁下所要求择地会晤以作长谈,而将从事人类之尊严,生命更为有益之事,痛苦之腾冲人民,将深切明了彼等应如何动作,以解除其自身所遭受之痛苦。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敢要求阁下作慎密之长思。”
檄文短短五百余字,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大义凛然;义正词严;彰显中华民族尊严,彰显泱泱大国魂魄涤荡,民族浩气长存。
该书一出,轰动朝野。时任军政部部长的陈诚代蒋介石召见张问德,称他为“全国沦陷区500个县县长的人杰楷模,不愧为富有正气的读书人”,蒋介石则亲笔题赠“有气节之读书人也”匾额。腾冲光复,张问德挂冠而去。解放后,张问德曾任云南德宏州政协委员,1957年病逝。
忠烈祠后,苍松翠柏,一峰突起,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克复腾冲阵亡将士塔凛然其中,如一把利剑,直插云霄。塔名系陆军上将、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所题,塔身用腾冲火山石砌凿而成。塔基正面刻有蒋介石题、李根源所书“民族英雄”四个蓝色大字,背侧面是腾冲抗战纪要铭文。
这是一座巨大的坟茔,是最雄伟、最肃穆、最悲壮、最值得瞻仰的坟茔:长眠于此的,乃是勇赴国难的九千多英烈!以塔为中心,辐射状地将小团坡划成六等分,每等分代表一个师,布满密集整齐的小石碑,按军阶大小自上而下排列,碑文简单到只刻阵亡将士的姓名和军衔。整个烈士冢共立墓碑3346块,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划一,俨然威武之师整装待发之势。塔碑间隙,青草沁碧、野花疏缀于悲壮中透出些许哀惋。
走进苍松翠柏林中,在与墓地劈面相逢的那一瞬,我的血液仿佛陡然凝固:这不是墓茔,是一座山,是一座英雄之山。在一棵棵参天古树的绿荫蔽覆下,漫山高不盈尺的小石碑已长满苍苔,青苔下那一个个名字却清晰可见:二等兵傅炳先、下士副班长胥奠金、二等兵何孔亚清……这哪里是碑林,分明是一群军容整肃,蓄势待发的战士,只待一声号令,那匍伏的身躯必如豹子般跃起,发出雷霆怒吼!
默然地立于烈士碑前,置身于英魂之间,惟恐搅扰英雄们长长的酣梦。或许,梦中的战士,梦到了新婚燕尔的温柔娇妻;或许,梦中的战士,梦到了依门而望的白发爹娘;或许,梦中的战士,梦到了嗷嗷待哺的至爱儿女……
阳光从茂盛的树荫中洒落下来,在暖暖的阳光照耀下,一方方石碑像一柄柄耀眼的枪刺,闪射着炫目的光芒。没有一抔刻意垒起的黄土,只有一方不足盈尺的石碑,不知道你的年龄籍贯和生平,只知道你是一名血洒疆场的军人,以不变的姿势仰望着高远的蓝天。
蹲下身,轻轻抚摸一方方石碑,仿佛又走进历史的烟云:滚滚怒江的阵阵惊涛,腾越古城的迷天弹雨,松山之巅的震天巨响,龙陵城头的殊死争夺,黑山门上的短兵厮杀,畹町桥头的漫天旌旗……穿过炮火,穿过硝烟,穿过强盗们构筑的明碉暗堡,在一声声尖厉的呼啸声中,远征军将士猝不及防悄然倒下,以战斗者的身姿,倒成一幅严整的阵容,倒成一座永恒的丰碑,让六十余年后的我们,在这里肃然陷入沉沉的哀思。
远征军将士勇赴国难,腾冲百姓冒死支前。在“饿死不吃军粮”雕塑前久久伫立,心潮难平。一位腾冲小脚妇女倒在粮袋上,已经死去,胳膊仍然紧紧护住军粮。碑文写道:该女翻山越岭护送军粮,因为缺衣少食,饿死途中,而袋中军粮颗粒未少。
饿死也不动用一粒军粮,
这就是滇西百姓!
再看看“雷打树下”那座雕塑吧——一位满清遗老装束的老人,背靠松树,席地而坐,怒视远方。他叫寸大进,前清腾越守备,当时已88岁高龄,面对日寇入侵,深恨自己无力杀贼,又不愿做亡国奴,忧愤交加,于落倚坪一棵老松树下绝食七天七夜而亡,死不瞑目。其子寸性奇,陆军中将,率部在中条山与日寇血战,因寡不敌众,自杀殉国,系抗日战争时期我方阵亡最高级将领。忠臣良将,满门英烈,彪炳千古。
这是何等的民族气节!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就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站在烈士纪念塔下,思绪飞翔:高黎贡山的庄严凝聚着国殇的悲壮,怒江大峡谷的巍峨,那是历史对抗日将士的叹挽。
站在烈士纪念塔下,灵魂震撼:怒江的激流,那是民族的血脉在激动;高黎贡山的巍峨,那是民族的厚重在深沉,在激动与深沉的过程中,世界清明纯净,民族复兴在望!
芳草萋萋,残阳如血,赳赳将士,英魂永存!
作者简介:
雷声,年逾花甲。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开始文学创作和从事新闻工作,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1989年出版新闻学专著《新新闻体写作》一书,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周谷城为该书题写书名;1990年北京亚运会撰写的通讯《如烟的梦后,是黎明》,获得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并被收入亚运文献集《亚运在北京》一书;1994年,撰写9集电视片《康居》,北京市委、市政府颁发荣誉证书予以表彰;2013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其大型摄影散文集《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