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坊·小说」王润民|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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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秋,新中国刚刚成立十周年,就遇到了近代史上最为惨烈的一次大劫难——过粮关!
村子里灰蒙蒙一片,一派沉寂,大街小巷里几乎见不上人影子;铺天盖地没有一粒粮食,村民们多日都揭不开锅了。许多人饿的两眼昏花,前胸贴着后脊梁。人们就去挖野菜充饥,野菜很快被一扫而光。有些人又发现了榆树皮可以吃,不久,方圆几里的榆树在劫难逃,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侯壮的哥哥侯炳发现了一个小秘密,青蛙原来也是一道可以充饥的美味。他特别有心计,居然用钓鱼钩去钓青蛙。在一次垂钓时,一不小心坠入了村南头那口废井里,待发现他时已是奄奄一息。村民们急忙把他打捞出来,有人发现他的腰摔折了。大家急忙把他抬到老村医家中,老村医看了直摇头,说这伤太严重了,需要抬到大医院去治疗才是。
这可难坏了所有在场的人!目前家家户户连肚子都添不饱,谁手里还有闲钱呢!
思来想去,经过一番争论,实在无可奈何,大家还是硬着头皮把侯炳抬到了乡镇卫生院里。院长请示了乡政府的领导,得到同意后,临时决定先为他免费做初步的诊断和治疗。
住了十几天的医院,侯炳算是捡回来了一条性命,但却避免不了下半身瘫痪的厄运。
真是雪上加霜啊!
侯炳被抬到了家中,没有任何办法!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谁又忍心不管不顾他呢?
父母亲年事已高,体弱多病,自己都难以为继,要想伺候大儿子又谈何易事,责任和担子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侯炳的妻子赵蓝英和弟弟侯壮的身上。
侯壮时常目不转睛地瞅着嫂子,见她忙里忙外,一副俊俏而贤惠的模样,心里时不时会产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早在嫂子过门时,内心深处就懵懵懂懂涌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慨与冲动;假如日后寻找爱人,能找到嫂子这般模样的就心满意足了。
嫂子赵蓝英相貌端庄,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多情的毛桃眼,似一潭秋水,深不见底,令人难解其中风情!
如此这般,经常使这个毛头小子心猿意马,想若非非……
一天夜里,把哥哥和父母亲侍弄到了床上,侯壮和嫂子好不容易抽空喘口气,闲坐在灶火房里。
“嫂,嫂子,这种苦日子你还过得惯不?”侯壮有些结巴。
“不惯又能咋地?嗨……”嫂子叹了口气,却没了下文。
“长期这样下去可不中啊。”侯壮似乎有话要说,“嫂子,你瞅瞅你,又年轻又气净,这才过门几天啊?就,就要这样守一辈子活寡吗?这,这守到啥时候是个头啊!别人不知道,俺不傻,俺还不知道嫂子你嘛?”
“小壮,别说了,啥都别说了,说出去叫外人听见喽那可不得了,到时候叫俺咋弄哩呀!”嫂子一阵慌乱,有些烦躁不安,“谁都知道啊,人这一辈子过日子跟树叶一样密稠,谁的心里都很清楚,过得都不容易。说一千道一万,最终还是应了老辈子人说得那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
“嫂子,你,你也有点太不开窍了吧,俺哥这病,恐怕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依俺的意思,还不如狠狠心,跟着俺到外面去闯荡闯荡。不管咋样,最起码饿不死人吧?”侯壮如释重负,终于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全部倒了出来。
“兄弟,你放屁!满口尽胡说些啥哩,跟着你到外头……咦——羞死个人!俺不跟你胡说啦,可丢不起那个人!”嫂子起身出了灶火房,临出门时又低声呵斥,“兄弟呀,你呀你呀,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啥样子人,心里头咋能那样胡思乱想哩?也不知道丢人,伤风败俗!”嫂子摔门而去。
日子既平淡又艰辛,但依然如小河流水延续不断,绵绵流长。
侯炳长得俊,身材苗条,眉清目秀,像一个白面书生。而侯壮大部分随了母亲,生得五短身材,虎头虎脑;两条黑乎乎的眉毛,单眼皮,厚嘴唇,国字脸。虽没有哥哥漂亮,却比他壮实。
整日里,侯壮必须要出去寻找可吃的东西,无论是树皮树叶,还是野菜和青蛙,他都尽量弄回家。榆树叶的味道还不错,煮熟了就可以直接食用,没有什么怪味道。但是,柳树叶就不堪一提了,味道极苦。
后来,听人说河套里有一种黄色的泥土可以食用!还有人对此吹嘘得神乎其神,说那可是观音菩萨为了拯救众多的灾民百姓,就专门点化了那片土地。
从此后,许多村民当真跑到那片河套里去挖掘。果不其然,真有人找到了,并且担回家过了筛,筛成了面粉状。然后放些咸盐做成了饼子。不少人过去品尝了一下,味道不但可以接纳,还有人当场兴高采烈地嚷嚷着:“能吃,味道确实不孬!”
“观音土”这个名词从此奇迹般地诞生了。然而,没过多久,“观音土”就被人们渐渐冷落。因为“观音土”说破了大天毕竟还是土,里面不可能掺杂任何营养成份的。许多人吃了之后,屙屎不但很困难,而且还全身浮肿!
村支书发了话,希望大家最好不要再去相信迷信,观音土最好少吃,或者不吃。
侯炳越来越消瘦,没有粮食补充营养,加上伤情无法治愈,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母亲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俺那个苦命的儿啊,上次要不是井里的水浅,俺的儿早就淹死了呀,啊呀呀,俺那个苦命的孩儿呀……”
侯壮用几块旧木板钉做了一口薄棺材,就把哥哥草草掩埋到了祖坟里。
此后,苦日子依旧没有尽头。
村支部在打麦场上召开了动员大会,主席台两侧还悬挂着两副横标,右边写:热爱毛主席,发动群众不畏艰难。左边写:紧跟党中央,勇敢面对积极抗灾!
村支部带领着大家做出了救灾的第一步,先在食堂门前支起了一口大铁锅,然后派人把池塘里的鱼腥草打捞出来,切碎后放进锅里煮。煮熟后,大家便井然有序排队去打饭。
可想而知,即没有油又没有盐,除了丝丝甘甜之外,其余的就是一股浓浓的鱼腥味。不过,大家都饿懵了,依然“咔哩咔嚓”嚼得津津有味。
王大胡子站在高板凳上嘻哈道:“嗨嗨!大伙听俺说啊,大家都瞅瞅吧,不是俺喷唻,这鱼腥草可比那龟孙“观音土”好吃多了吧?大伙可能还不知道吧,俺早就知道啦,这可是王母娘娘为了可怜咱,专门送给咱们大伙的救命稻草呐。”
“哈哈哈……”大家喜笑颜开。
有人吼:“王大胡子,你掖吊去吧!还王母娘娘呢,你咋不把玉皇大帝也搬来呀。”
“哈哈哈……”大家又哄堂大笑。自从过粮关以来,大伙还是首次聚在一起,第一次这么开心吃大锅饭。
鱼腥草即能吃,又没有任何的副作用。但是,却架不住人多势众,没几天,池塘里的鱼腥草就消耗殆尽了。村支部派人到池塘里上下左右扫荡了好几遍,最终再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了。从此后,人们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饥饿和恐慌中。
侯壮在灶火房里对嫂子说:“嫂子,依俺看呀,再这样继续下去,村子里绝对要饿死人的,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谁说不是呢。兄弟,看样子你好像有啥好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嫂子近期以来第一次拿正眼瞧着小叔子。
“不管嫂子你爱听不爱听,我还是那句老话,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嫂子,请原谅俺的直白,也不是俺不懂人情世故。嫂子你仔细想想看,说一千道一万,人命都没了,再谈别的还有意义吗?俺觉得还是那句话,嫂子你在家守孝最多一年,俺敢打赌,过不了几个月你可能就饿死了。俺的意思很简单,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不如跟着俺出去闯荡闯荡,别的不敢保证,最起码饿不死你了吧,别抬杠了好吗?给自己留条活路吧。”
“你,你,不害羞。”嫂子蜡黄的脸颊上不经意间露出了一片红韵。
侯壮的好朋友二孬今天来登门拜访,他盯着侯壮说:“侯哥,俺知道,在咱们村里属你最聪明最能干,都知道你当年还跑到兰州去修过铁路。昨夜黑里俺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突然想到了兄弟你,同时还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侯哥你看中不中哈?不如这样,与其咱俩在这里等死,还不如你领着俺出去闯荡闯荡,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最起码有饭吃饿不死人了吧。”
“说得太对了!”侯壮大腿一拍,激动地站了起来,“二孬兄弟,你这句话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侯壮随之又挠了挠头,“不过呢,俺爹娘都老了,腿脚都不太灵便,哪也去不了哇。还有,还有俺嫂子,她,她……”侯壮欲言又止。
“依俺说呢,你爹娘老都老了,就算了吧,再说村里头还有那么多人陪着呢。你嫂子嘛,就让她回她娘家去吧,再说你哥哥也去世了。”
“那可不中,俺嫂子家里也莫啥人了。她只有一个老爹,老了,啥都不中用了……再说,再说现在就把她赶回娘家也不大合适吧?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年头谁能养活她哩呀?”侯壮语无伦次,举棋不定,看来有点蒙圈了。
二孬盯紧了侯壮,呲呲坏笑道:“侯哥啊,其实俺不傻,俺总算是看出来了,你对你嫂子有情有意,有点舍不得她吧?”
“别胡说,你是咋看出来的?”侯壮的眼珠子左顾右盼,心虚了。
“嘿嘿嘿,小叔子和嫂子,这种事并不稀罕,自古以来就有。”二孬以前并不聪明,不知道今天哪儿开了窍。“要不然也可以把她一起带走啊,今后一旦混好喽,再和她成亲不就得了嘛,嗨呀!你瞅瞅你侯哥,这点小事算个鸭子毛,谁愿意嚼舌头嚼去,又不吃他的喝他的,碍他屁事!”
“就是就是,兄弟说得有点儿道理哈。不瞒你说,目前最发愁的就是俺嫂子。要不是因为她,俺早就窜啦。”侯壮拍了拍二孬的肩膀,“兄弟,早死早托生,一句话的事,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你耐心等着吧,一旦有了消息咱们立马就走,走得远远的,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回这个村!”
“好,俺的侯哥唉,这就对了嘛。咱兄弟俩今天发个誓!不混出个人样来,绝不回村!”二孬激动地抱住了侯壮。
又是一个难熬之夜,侯壮决定和嫂子摊牌,依旧在灶火房里。
侯壮咀嚼着柳树叶,嚼了好一阵子又恨恨地吐了出来,从牙齿缝里蹦出了一句话:“操他大爷!这种日子真苦啊,实在是莫法过下去了!再这样继续下去,还不如立马死掉算了!”
嫂子盯紧了他:“兄弟,今夜黑里你咋着啦,火气咋那么冲呀?奉劝你兄弟,千万可不能胡思乱想啊。妥了妥了,再忍忍就过去了,大伙都能忍,你就忍不了啦?”
“嫂子,你瞅瞅你,都到啥时候了,还说那些风凉话。你去照照镜子瞅瞅你自己,刚进门的时候是啥模样?现在呢,都快瘦成吊死鬼了!”
赵蓝英咽了一口酸水,眼里不禁泛出了泪花:“俺又不傻,知道这苦日子确实没法过,可又有啥法哩。”
“嫂子,最近俺想了很多,对于俺来说,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有那么一句不中听的话,嫂子你也别生气,听俺慢慢解释中不中?嫂子,你就是有一万个理由不待见俺,到时候也可以嫁给外人嘛,总不能在这里坐着等死吧?”侯壮眼神斜扫着嫂子,见她没有反感的意思,又继续说,“假如你确实不喜欢俺,俺也认了,从此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但是呢,你刚才说你也不傻,肯定也知道俺的心思,惦记的人是谁,对不?”见嫂子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又说,“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是真心喜欢上了一个人,那是用语言难以解释清楚的。我觉得,假如这辈子嫂子你万一有个闪失,那俺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
“咦——这个世界上属你最坏!”嫂子用眼睛的余光扫描着侯壮,“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是没有任何退路了,是吧兄弟?”
侯壮一时冲动,竟然一把搂住了嫂子:“嫂子,实在对不起。其实,其实这辈子吧,说破了心里始终只有你。俺觉得吧,这辈子绝对不能让你再受到任何的委屈,假如你饿死了,俺也陪着你一起去死!”侯壮在嫂子的耳畔激动地呢喃着,又似乎在撒着娇气。今天夜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胆量好大,好像被鬼魂牵着。觉得再这样拖拖拉拉,再不吐露真言,仿佛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蓝英轻轻推开侯壮,脸色开始泛红,羞答答道:“其实吧,这段时间我也反复考虑过,假如俺再偏执下去,估计小命难保啊。”赵蓝英柔情似水,用手轻轻抚摸着侯壮的脸颊,深情地说,“俺知道兄弟的心思,可是,可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说了,啥都不说了。我可以答应和你一起走,但是有两个条件。”见侯壮点了点头,又说,“第一呢,我得回家去看一眼俺那个可怜的老爹爹吧?无论如何,也得再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就眼前这种局势来说,估计俺一旦走远了,回来的时候他老人家肯定不在人世了。”赵蓝英顿时伤心欲绝,抽泣起来。
侯壮抚摸着嫂子:“就是啊,老人家实在太可怜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侯壮也不禁泪眼婆娑,哽咽道,“但又有啥办法呢。”
赵蓝英擦拭着泪水:“我觉得吧,人活在世上,总要给自己留点脸面吧,免得日后让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三道四。”
“啥意思,没听懂你的话?”侯壮犯了迷糊。
“你真傻。”赵蓝英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意思就是说,大白天肯定不能一起走,到了夜黑里才可以走,懂吗小傻瓜?”赵蓝英的脸上有了些许温意。
“喔喔,原来是这啊,那不成问题。喔哟,嫂子你还敢说俺傻,今天必须要让嫂子你知道俺的厉害,咱侯壮可不是好惹得,嘿嘿嘿……”侯壮又一把搂住了嫂子,在她的脸颊上狠狠亲吻着。
“你坏死了,可别让爹娘瞅见喽,你呀你呀,你真坏!”赵蓝英轻轻捶打着侯壮的胸脯。今夜她就像喝醉了酒,满脸绯红,含羞娇媚,半推半就……
第二天早晨,赵蓝英就到十里铺她娘家去探望老父亲。侯壮也通知了二孬,计划过几天就动身去新疆。
傍晚时分,侯壮和赵蓝英双双跪到父母亲的面前。侯壮唯唯诺诺,吞吞吐吐,最终还是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以求得二老的谅解和恩准。
母亲十分惊讶,顿时伤心落泪:“咦——俺的孩儿啊,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给恁爹商量一下,还要跑恁远的路,你个王八龟孙到底是咋想的呀?咋不早说哩!他爹,恁瞅瞅,这,这到底弄得是个啥呀?”
父亲却一脸憨笑:“这样好哇!他娘,这可是件大好事呀。你傻呀,还真莫看明白?你呀你呀,整天就知道愁眉苦脸,莫成色!”父亲为母亲擦拭着眼泪,嘿嘿笑着,“他娘,你仔细琢磨琢磨,你也不傻吧?要是继续待在这里,迟早会饿死人的。还不如放孩子们走吧,给他们留条活路,让他们逃命去吧。”
“也是这个理哈,”母亲抹着泪水,又盯着赵蓝英说,“咦——蓝英,你这个死闺女,他走他的,你跪在地下弄啥?”
“娘,俺听俺兄弟的,他走到哪里,俺也跟到哪里。”赵蓝英说完,就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咦——他爹,你瞅瞅这闺女,你,你也想气死我呀!”母亲真的发火了。
父亲把母亲拉扯到了里屋,耳语:“你真傻呀,还真莫看出来?咱家的老二和她肯定这个了……”父亲做着两个大拇指对碰的手势。
“喔——”母亲大梦初醒,“是嘛……咋着,真有这事?”母亲兴高采烈地拍着大腿,
“咦——这话咋说唻,前几天俺的眼皮子老跳老跳,原来是这啊!可中,老中,俺同意,俺高兴啊,哈哈哈……”母亲顿时疯癫了。
父母亲又回到了堂屋,侯壮盯着二老深情地说:“爹,娘,你们放心,等俺俩在外面站稳了脚跟,就立马回来把你们接走。”
“爹,娘,请相信俺俩吧,无论走到哪里,俺都不会忘记二老的。”赵蓝英也发了话。
母亲搂住了赵蓝英,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俺的孩儿啊,娘放心,娘同意你们两个……从今往后,你们两个要互相照顾,互相关心,互相……”母亲破涕为笑,“光知道说话了,来来来,蓝英,跟娘到里屋来,娘要给你一些盘缠。嘻嘻嘻,恁瞅瞅,俺这个当娘的今天真是五麻六道唻,老糊涂不中用啦。”
娘俩走后,父亲对儿子窃窃私语:“好你个臭小子,这么大的事也敢瞒着你爹娘,真有你小子的!”父亲嘿嘿笑着拍打着侯壮的脑袋,“臭小子,真有本事哈,恁俩啥时候鼓捣在一起的?”
“爹,你,你看看你说得啥话!还鼓捣……笑啥笑,爹,难道你不高兴?”侯壮躲闪着嘻嘻哈哈。
“中啊中啊,高兴,咋能不高兴唻!不管咋说,蓝英这闺女确实不孬。心底善良,勤快,对待老人可热心,说到底都是咱侯家的媳妇,嘿嘿嘿……”父亲高兴的满脸开花。在侯壮的记忆里,父亲在自己面前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心。
天黑之后,侯壮拉着赵蓝英的手,又给父母亲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又叫上二孬上了路。
“侯哥,咱这是往哪里走啊?”二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脑袋有点儿发懵。他的相貌很有特点,三角眼,八字眉,薄嘴唇。有人说,长薄嘴唇的人会说话,会忽悠人。初次与他相遇,仿佛不用费心思就可以得出结论——他不是个老实人。
算命先生说,人这个物件,无论你平时再怎么会伪装,但是,从相貌莫个角度就很容易暴露出一个人的德性和品行。
二孬的手脚确实不太干净,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所以村里人在暗地里送他绰号:二孬。
对于二孬这个绰号,他不但不反感,还十分得意,大言不惭道:“咱二孬咋地啦,咱就是好吃懒做,懒得去和那群乡下土老冒瞎搅合。也不瞅瞅那群土鳖,整天在地里爬来滚去,灰头撩耳的,莫成色!还敢说老子懒,就凭那群土鳖,他们有啥资格说俺懒,老子就是不喜欢和土坷垃打交道,咋地啦!谁能把咱二孬的JB毛翼拔喽不成!”
许多人都知道他是个地痞无赖,都对他避而远之。也有人对着他的后脊梁指指戳戳:
“大伙瞅瞅他那个鳖孙样,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不务正业。也不想想将来,看哪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他!”
“侯哥,这深一脚浅一脚的,咱到底是去哪里啊?”
“跟着俺走就是,屁话少说!”侯壮见二孬有些不高兴了,又搂着他说,“二孬兄弟,相信俺不?”
“咋能不信呢,不相信侯哥你,还敢跟着你出来闯荡?”
“你兄弟俩一路上尽磨嘴皮子啦,这黑漆麻洞的,当心看着路。”赵蓝英急忙打圆场。
“兄弟,咱们的目标是一路向西,也不太远,十几里地,估计后半夜就到县城了,明白了吧?”侯壮搂着二孬的肩膀头。
“侯哥,到了县城之后,咱们再往哪里走啊?”
“然后去郑州,到了郑州之后,如果盘缠够了,咱们就去新疆。听说新疆眼前正缺人,主要是目前要招很多当兵的,知道不?去了报上名,就可以穿上军装啦,得劲不?挎着盒子炮,神气不?你又不傻,自己慢慢琢磨去吧。”不难看出,侯壮仿佛很有自信心。
“哟喝!侯哥,这下咱俩可真拽上了哈!穿着军装,挎着盒子炮,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到时候俺先照张相片寄回家,也让那群龟孙货瞅瞅咱二孬。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哈哈哈……”
赵蓝英搡了二孬一把呵斥道:“二孬兄弟,这八字还莫一撇呢,就开始拽上了,腾云驾雾啦?”
“就是就是,以后俺听嫂子的,一切都听嫂子的。”
此时,正值秋分季节,没有一丝丝风。灰褐色的夜空繁星璀璨,一轮月牙儿高高悬挂在西边天际。远处的村落影影绰绰,时隐时现。
一只野狗在远处断断续续哀嚎着……有人这般说,狗哭不是好事,只有看到鬼魂出没时狗才会啼哭!
突然,远处洼坑里传来了一个女子悲切切地哭泣声:“呜呜……俺的亲娘唉,你死的冤屈啊,怎么就忍心丢下俺不管了呀……”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的特别伤心,特别凄惨!
“啊呀!侯哥,不会是个吊死鬼吧!”二孬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一个劲往侯壮的身后躲藏。
“真的呀,吓死人了!”赵蓝英也抓紧了侯壮的胳膊。
“别怕别怕,咱们人多。走,不用害怕,咱们过去看看到底是人还是鬼。”侯壮胆大妄为,竟然径直迎了上去。
几个人触拥着走到那个女子面前,只见她穿着一件红白花色的小夹袄,趴在一个尸体上失声痛哭。
侯壮大胆上前问道:“小妹妹,先别哭了,这个死人是你什么人啊?”
女子哽咽着:“她是俺娘,夜黑里路过这儿,俺娘说心口好痛好痛,不一会儿就没气了。啊呀呀,俺的亲娘唉……”
夜色朦胧之下,依稀可以分辨出不远处是一片坟地,几根招魂幡在空中摇晃着!
赵蓝英胆怯了,又紧紧搂住了侯壮的胳膊。
月光下,依稀看得出眼前的小姑娘很年轻,长得很俊。侯壮说:“小妹妹,你先别哭了中不中?不然这样,你娘既然已经过世了,再哭也无济于事了是不是?不如这样,俺们搭把手,把你娘葬在这里算了。”
赵蓝英拉了一下女孩说:“俺侯壮哥说得在理,长期摆放在这里也不是个事。”然后对二孬说,“二孬兄弟,麻烦你到附近村子里去借几把厥头和铁锨来,大家都搭把手,帮助妹妹把她娘埋了算了。”
“谢谢你们的大恩大德,你们都是俺的救命恩人啊!”女孩转过身给侯壮几个人磕着头,“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多谢你们几个好心人帮助。”
二孬找铁锨去了,过了半个时辰,他扛着厥头和铁锨回来了。四个人齐心协力把她母亲抬到了那片坟地里,仔细选择了一片空白之处就开始挖坑。
许久许久,坑终于挖好了。女孩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大家便一起动手就把死者安葬了。赵蓝英问女孩:“妹妹,这黑灯瞎火的,你打算去哪里呀?”
“多谢几位恩人,这辈子报答不了你们,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俺爹爹上个月就饿死了,眼下只剩下俺娘俩,现在俺娘也死了。没有任何的退路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去逃荒要饭,呜呜……”女孩又痛哭流涕。
赵蓝英突然眼前一亮,拉着侯壮和二孬到一旁小声说:“依我看呢,这个小姑娘长得挺气净的,年龄和二孬兄弟也般配,不如问问她意下如何?”
二孬顿时来了精神,扭头死死盯紧了那个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珠子仿佛被那个女孩子粘住了。
侯壮看在眼里,捅了他一把说:“咋样啊兄弟,不然让你嫂子过去帮你问问?”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侯哥你瞅见莫,她的辫子又黑又粗,多喜欢人呀。”不难看出,二孬的灵魂已经出窍了。
赵蓝英走到女孩跟前说:“妹妹,俺先问问你,你可不要生气哈。你订过亲没有,想不想找个对象?”
“目前来说,俺只剩下半条命了,假如有好心人肯收留俺,俺啥意见都没有,只要给口饭吃就中。”女孩竟然如此这般说。
二孬虽然不在跟前,但还是听到了,急忙跑过来急吼吼道:“妹妹,你说话算话,不会诓人吧?”
“俺刚才都说过了,俺就剩下这半条命了,凭啥还要去诓人,诓人俺还没有学会哩。”女孩的面容在月光之下显得楚楚动人,招人喜爱。
“那中,咱俩可说好了哈,不诓人就好。妹妹,实话实说,俺现在还是单身,还没有找对象哩,你瞅瞅俺合适不?”没想到二孬的脸皮真够厚的。
女孩盯着二孬打量了好一阵子,然后说:“哥哥挺好的,俺只有一个条件,只要饿不死俺,俺就跟着你过一辈子。”
“这个不是事,俺保证一辈子对你好,俺发誓,绝无二心!”二孬的嘴皮薄,确实会说话。“等会儿到了县城,俺给你买烧饼,买锅盔,买好多好吃的,中不中啊?”
“只要你不诓俺,俺刚才说过了,你走到哪里,俺就跟到哪里。”
“真的呀!俺的小心肝宝贝唉!”二孬胆大妄为,竟然扑过去把她抱到怀里,又癫狂地抱起来转起了圆圈。
侯壮被日弄的哭笑不得,忍不住朝着赵蓝英挤眉弄眼:“瞅见没有,瞧瞧这对活宝,真是笑死个人。刚才还哭天摸泪的,才屁大的功夫就,就……嘿嘿嘿。”
“你少管闲事,随他们疯去。”赵蓝英又深情地挎住了侯壮的胳膊。
二孬好像疯够了,说:“侯哥,咱们该走了吧?侯哥,嫂子,俺媳妇她身体不大好,走不动了,俺背着她走中不中?”
“那还不是由着你嘛,背就背呗,知道你小子有一把子蛮力气。”侯壮说罢,便起身朝着西方走去。二孬没有食言,当真背起了姑娘,并且一路小跑。好像想证明给他这个刚刚捡来的未婚妻,看看自己有多强壮。
终于到了县城。此时,县城已经从睡梦中苏醒了。街头巷尾的人们来来往往,一辆破旧的公交车喘着粗气努力爬行着。
二孬把姑娘放下了,但还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生怕她飞走了似的。
“妹妹,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赵蓝英低头问道。
“俺叫张素芝,小名婧儿。”婧儿一脸含羞,白天看来,似乎更加俊俏了。
“不难看出,你爹娘当初特别喜欢宠爱你,所以就取了这个小名——婧儿,就是可爱小宝宝的意思。”侯壮嘻哈着。
来到了一个烧饼铺前,二孬急忙抢着前去购买。大伙啃吃着香喷喷的烧饼,好像首次感受到了人间的美好。
“够不够吃啊?不够吃俺再去买。”二孬盯着婧儿,显得十分豪爽大气。
婧儿吃着一块烧饼,手里还拿着一块。她瞅了瞅二孬,显得有些难为情,呢喃着:“兜里如果还有钱,再给俺买两块呗。”
“妹妹真逗,吃着拿着还想要啊,哈哈哈,”二孬见婧儿一脸茫然,急忙说,“中中中,中啊,只要妹妹你喜欢,咱二孬是谁啊对不对?保证管饱管够。”
“嘻嘻嘻……”赵蓝英嗤嗤坏笑道,“二孬兄弟从今后就是一个有媳妇的人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个怂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赵蓝英踢了二孬一脚,“听到没有,俺在给你说话呢?”
“那是那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以前那些鸟事情已经是老黄历了,翻篇了,不提了不提了。俺现在可不是从前,身边添了这么气净的爱人,俺高兴都来不及啦,大伙说是不是啊?哈哈哈……”二孬仰天大笑起来,全然不顾路人的注目。
四个人都没有立即想乘车走的意思,先订了间旅社,然后就围绕着县城漫无目的地瞎转悠。吃罢晚饭后,二孬把侯壮拉扯到一边,唯唯诺诺道:“侯哥,你瞅瞅俺的荷包里,龟孙钱花得也太快了,眼瞅着都快见底了。”
“没事,俺这里还有点儿,也不多,将就着过吧。”侯壮同样如此,也十分心虚。
“喔喔,那俺就知道了。”二孬说罢,头也不回就出了旅社门。
时隔不久,二孬回来了。他对着侯壮窃窃私语:“侯哥,俺将将出去溜达了几圈,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南边那里有一座职工食堂,要不咱哥俩夜黑里摸过去瞅瞅?”
“咋啦,手又痒痒了,老毛病又犯了?”侯壮轻描淡写,不难看出,他已经有所动心了。
深夜,二孬领着侯壮摸索到了那座职工食堂后面,二孬从腰里掏出来一把匕首,不大会儿就把窗户撬开了。随之,两个人就像黄鼠狼一样钻了进去。行窃这种事,二孬最为拿手,他敏捷矫健,一下子就找到了半口袋面粉。侯壮也不含糊,从蒸笼里摸到了十几个窝窝头。两个人不敢久留怠慢,做贼讲究速战速决,见好就收!
到了旅社门前,侯壮的心还在“扑通扑通”狂跳不止。首次对二孬夸奖道:“兄弟好身手啊,神不知鬼不觉就完事了。这下咱们不怕了,只要有了吃的,啥事都好办多了。”
“侯哥,你自己先进旅社,咱们俩要分开进,懂吗?”二孬在这方面是当之无愧的行家。侯壮心里明白,一切行动听指挥,必须要听从他的指令。
凌晨时分,天刚蒙蒙亮。二孬就早早起了床,他叫醒了侯壮:“侯哥,此地不能久留,食堂那事,你懂的……”
“喔喔,快走,快点去买票。”侯壮立即起了床。
一切很顺利,买到了第一个班次的长途公共汽车票。
经过了一路的颠簸,当天下午就到了郑州火车站。侯壮把二孬叫到了僻静处,说:“兄弟,咱俩口袋里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买去新疆的火车票,主要原因是半道上多出来个婧儿。兄弟你说说看,有其他的好办法莫?”
二孬一脸的沮丧,哭丧着脸说:“侯哥,俺兜里就剩下那点钱了。你也知道,俺只到过县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侯哥,俺能有啥好办法呢。侯哥,侯哥,你总不会想把俺媳妇半路甩掉吧?”二孬语气急迫,神色慌乱,不难看出他有点慌了神。
侯壮搡了他一把,撇嘴道:“啥球人嘛,咋能这样糟蹋你哥的人品呢?”侯壮双手捂住了脸仰天长叹,“啊呀呀,真是山穷水尽啦!目前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爬闷罐子火车去新疆,兄弟你说中不中?”
“中啊中啊,咋能不中呢,这辈子俺还没有坐过闷罐子火车呢。”二孬嘿嘿傻笑着。
“那好,你去给你媳妇做做思想工作,俺也去跟蓝英说说。”
一切似乎没了任何的退路,只能执行如此下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侯壮领着大家爬过那道铁丝网,然后潜伏在对面沟壑里。侯壮仔细观察了许久,然后认准一辆向西开的火车,就带领着大家爬了上去。
不久,火车便随着汽笛声徐徐启动了。
闷罐子车厢内,侯壮搂着赵蓝英,二孬也搂抱着婧儿。大家面面相觑,心里面五味杂陈,肯定都不是滋味儿!也不知道这辆火车要把他们带向何方,那将是个未解之谜?
火车“咣当咣当”着一路向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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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
作者简介:王润民,笔名雁南。现居于新疆乌鲁木齐。自2015年开始,在各级媒体发表小说作品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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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顾问: 李清水:运城市文联主席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 本刊主编:谭文峰 总 策 划: 周 博 平台策划:高亚东 小说编审:张 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