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丨依恋

总第13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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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个人,笑着笑着,忽然哭起来,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从中来?

听到手机里那个威严的声音,路平禁不住脑袋一大,他得抓紧时间把病人接走。原因是夕阳红敬老院的老板中风住院啦。

夕阳红敬老院是个夫妻店,丈夫老杨很结实的一个人,不知怎么就病了,也不去医院。路平去交托老费,他数钱数到半道重新数,还没数完又不数啦,折起来装进上衣口袋,冲路平笑笑,带着傻样。他以前很健谈,每次都要拉路平说半天话。后来路平出差,还没到交钱的日子,老杨就打电话说他住院啦,叫路平预交俩月托老费。路平还以为他慢慢就好啦,怎么说不中就不中了呢。

路平正在上班路上,手机又响起来,对方这次告诉他自己是李警官,他叫路平赶紧把病人接走,敬老院的老板死了,敬老院倒闭啦!手机里乱哄哄的,有人在喊。

路平的哥哥住了十来年敬老院,这是第六家,换来换去换得路平很疲惫。而现在,他得赶紧找一家敬老院安置哥哥。

路平手机里存着好几家敬老院的电话,他随便选了一家打过去,是个女的,直接问住过敬老院没有。路平实话实说,她却问敬老院的具体位置,要过去看看。要是能接我就接过来,她说,你们在那里多少钱我还收多少钱。

她晚了一步。有人捷足先登接走大部分还能行动的老人,最后只剩下路平的哥哥一个人。

02

几个月前,大概老杨刚不得劲的时候,路平的哥哥就提出换一家敬老院。他身体不会动,可脑子灵光,在他心里,一定预感到什么。

敬老院的老杨大嫂是个好人,不仅照顾哥哥起居饮食,还帮他锻炼,抬抬腿,伸伸胳膊,锤锤腰,就凭这,路平也不打算再给哥哥换地方。他也闹不明白哥哥为啥不愿继续在这儿待下去。

老杨显得很享受目前这种状态,生活安定,既不想亲人,也不怀念过去。大嫂和老杨一样显得乐天安命。大嫂心软面善,好像对生活无所希求。路平一直纳闷,从来也没听他们说起孩子。即使他们不想孩子,孩子难道也不想他们吗?路平想,也许他们不会生养!老家也没有亲人。路平的哥哥说老杨是个杀人犯,前几年刚放出来,坏着呢。路平不信,他的哥哥言之凿凿说是大嫂最近才告诉他的,真的,坏着呢,杀人不眨眼。路平想,老杨也许住过监,洗心革面开个敬老院也难得,对待老人还尽心。老杨如果不是坐过监,也不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03

开敬老院的决心是老杨下的。那时候,老杨在工地当小工,大嫂在敬老院作护理,他俩的头生女儿眼看着照顾不过来,大嫂抹了好几天眼泪,奶水越来越少,最后说送人你去送,不要叫我知道。老杨安慰大嫂,用的是一句老掉牙的电影对白: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说多啦,就像个赖皮。眼瞅着大嫂的肚子又鼓起来,老杨说要是个男孩咱就养起来。大嫂就哭啦,要是女孩还送人?大嫂哭得好伤心。

大嫂说你也来作护理吧,咱俩天天在一起,还能省下租房钱。老杨不愿意,老杨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去侍候人我还不如在工地痛快。大嫂说作护理不比谁矮一等,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就是好工作,比你在工地强。老杨忽然同意,挤眉弄眼问,我来敬老院,咱俩都在敬老院?大嫂高兴得直点头。老杨说,那还不如咱俩开一个敬老院。大嫂脸上的笑顿时凝固,咱俩,能中吗?老杨说,不试,咋知中不中!老杨说,咱别在市里头,市里租金太贵,同样的钱,咱到郊区能租个大房子,还带小院,咱先少收几个老人,能转开圈就中,不怕慢慢不能上路。你作了这么多年护理,啥活你不会做?咱怕啥?大嫂说,怕啥?钱哪来?老杨嘿嘿笑得诡异,说,看我给你玩个空手套白狼。大嫂不高兴,大嫂虽然知道老杨本质不坏,可备不住他一时犯浑。有一次杀鸡,她心软没杀死,鸡咯咯叫着满地跑,老杨抓过来就是一刀,剁下半个鸡头,大嫂看着他扭曲的脸心里别扭好几天。她不高兴也不表现在脸上,只是不说话。老杨说,你放心,犯法的事咱不做还不中吗?大嫂直是不吭声。老杨只好老老实实说,工地半年多没发工资啦,算起来也有两三千块钱,明天和老板说说,看能不能先提出来,有这两三千块钱作租房首付,我再找工友借点,先买五六张床,锅碗瓢盆先用房东的,你放心,只要一有老人来,钱不就滚滚而来了吗?

老杨要辞职,老板更不愿把钱好好给他。老板说钱不凑手,眼下还为原料犯愁……老板心情好,拿老杨当自己得力人一样狠狠倒了一顿苦水。其实,像老杨这样的小工大街上一抓一大把,要不是看医院王主任面子,早把他开啦。现在,他只想拖住老杨。有些事,拖一拖有好处。老杨拿不到钱,腰里拽出一把剔骨尖刀扎在老板桌子上,拧着脸道,未必你不知我以前是弄啥的!老板的脸一下子煞白,老实人急眼,总难免叫人吃惊。他真的不知道老杨是弄啥的。王主任只说是个亲戚,出来混口饭吃。老杨拿到钱,心中冷笑,啥世道,好好说话就是不中,非得来邪的,贱!

他俩运气不坏,在城中村穆家桥租到一片小院,上下两层八个房间,每月只要一千块钱,收两个老人就能补上房费,收三个老人水电煤都有啦,收四个老人就略有结余。他俩打算先收四个老人试试。广告还没打,熟人就介绍来俩,大嫂原先的敬老院一个大娘,听说大嫂自己开了敬老院,非要跟过来。房东看他们两口实诚,把爹娘委托给他们,还帮他们办妥营业执照健康证等手续,夫妻俩安心去南方打工啦。一下子五个老人,生活都能自理,并不忙活。大嫂聪明,开敬老院不用在广告上下功夫,只要在菜谱上做文章。大嫂把一周的菜谱写在小黑板上,顿顿不重样,讲究营养搭配,来的人光看黑板就放下一大半心。大嫂承诺夏天每周洗一次澡,冬天每半个月洗一次澡,三伏最热的那些天每天擦身子,那拎着的另一小半心也就放到肚子里去啦。他们又收下几个老人,只是不敢收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大嫂虽然侍候过这样的老人,但知道那有多拴人,还弄得整个院子一股味,再勤洗勤换也不济事。大嫂更加害怕的是,这样的老人容易有个灾呀难的,刚开张不想即刻遇上晦气事。收到十个人,再也不敢多收一个,弄得好些人带着遗憾依依离去。采买做饭、洗衣晾被的事落在老杨头上,大嫂全力负责老人。一个崭新的敬老院风风火火开起来。

04

捷足先登的那人是个女的,穆家桥土著,早就眼红老杨夫妇的夕阳红敬老院来钱。三亩肥田,抵不上一个瘦店。何况他们的肥田早让政府征了去。她怂恿房东赶走这两个外乡人,房子转租给她,她给涨房租。房东知道她是啥人,没答应。如今,天随人愿,她一咬牙,腾开自家房子,连房东的父母也接了过来,就是不收不能自理的。

路平第二天才抽出身子,单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谁都带着泥。看到夕阳红敬老院人去楼空,大门紧锁,年过半百的路平唏嘘不已。年龄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一过五十,心里油然生出人生无常的感叹。那块大红招牌已移到路东。反正老杨夫妇干不成啦,穆老板索性连敬老院的名字一并继承过来。只要到工商局和卫生检验检疫部门做一下手续变更,就万事大吉。

穆老板迎着他风摆杨柳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条,这个地方昨晚把你哥接走啦。路平很生气,昨天说好了涨一半钱接收哥哥,怎么能擅自转给别人呢。他越看她越像一条美女蛇。

纸条上的名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倒了两次车才找到地方,比夕阳红足足远了三倍,心中更加不快。

出来接待的是一个矮壮的中年汉子,昨晚,就是他蹬一辆三轮车把路平的哥哥接来的。这是一个格局和夕阳红差不多的敬老院,也在城中村。新农村建设千村一貌,住宅都差不多。路平知道哥哥图清净,好住楼上。老人们腿脚不便,不愿意整天爬高下低的麻烦。

哥哥神态安详,不像刚刚经历一场不小的风波。路平想,哥哥早就不想在老杨那住,这下遂了心愿。

路平的哥哥瘫痪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时光在他身上流得很慢,面皮白净,一个皱纹也没有,让他看起来像个大男孩。他天天听收音机,用他自己的话说,“关心国家大事,了解世界走向,纵横上下古今,洞察世间百态。”以自己的方式消磨漫长而又无聊的时光。

刚才那个大哥,哥哥说。路平知道哥哥说的是那个引他上楼的中年汉子。那人四十多岁,还没有路平大,哥哥却叫他大哥,他为哥哥的智慧暗自叫好。

刚才那个,大哥,你可能没印象,以前侍候,过我。

路平想了想,的确没印象。

以前在金秋,他在那儿,当护工,人很好,对我挺照顾的。昨天,那个女的,就是隔壁,那个妖精,接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愿意……路平听哥哥说得断断续续,彷佛忽然间跌倒在恐惧中。路平没吭声,静静听严重气虚的哥哥讲下去——那女的以前,来过,和我说过话,还帮着干活,其实,他是刺探敬老院,的内幕。在她那儿住太,不靠谱啦。我就害怕,不愿意去,又没有,办法。后来,这个大哥,来了,我认出他来,我说,你是来救我的,我跟你走……说到这里,路平看到哥哥的脸舒展开,自己也忍不住笑啦。

哥哥管那个女的叫妖精,比美女蛇更精准。

中年汉子有点木讷,还没说话脸先透红,喝了酒般。老实人的可爱之处总要多些。这时候门外进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妇人,中年汉子说,昨天就是我们老板叫我去的。说完就想去忙活手头的事,被老板摆手止住。路平就向那妇人点头说谢谢。

这个妇人也有些妖艳,细看还有一些职业企业家的气质。她把路平让到旁边小办公室,说老龄化社会是中国的大趋势,目前六十岁以上人口达到两亿五千万,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为祖国发展做出巨大贡献那一代人,差不多都走到这道坎上。女老板上来就说这些,弄得路平一头雾水,听她接着说下去。加上实行三十多年的计划生育政策,年轻人抚养老人的压力越来越大,敬老爱老是未来整个社会的发展方向,而且,这个未来就在眼前,市场前景令人乐观……路平静静听她讲大道理。这道理浅显,人人都懂,但从她嘴里说出来仿佛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他发现自己需要调整一会儿,才能适应这位女企业家的语言系统和宏观思维。因此,他只是微笑着。女企业家接着说,国家大力推进第三产业发展,对养老事业制定了扶持鼓励政策,谁家都有老人,谁都有老的时候,所以我觉得干这件事还挺有意义咧。这句话更加实在。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女老板忽然转换话题问他:你就是昨天给我打电话那个人吧?你别吃惊,一眼我就认出你啦。她的脸上现出红光,略显谦虚的腼腆,不瞒你说,听声音我就知道这人长啥样,刚才你说谢谢,我就认定是你啦。路平的脸也红了红,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连着说了两声谢谢。

女老板递给路平一张名片,李爱菊,红夕阳敬老院经理。路平脑子有点短路,一忽又回过来。李经理看出他的心思,“多巧的事啊,要是接下来就好啦,红夕阳,夕阳红,叫起来多顺溜。”她说她的儿媳也想干敬老院,但又不愿和她同伙,她就想给儿媳再开一家。昨天接到路平电话,“接下来岂不正好?”李经理直叹:可惜啦。

后来,我就叫老周去看看,还有什么老人接过来,李经理说,我就知道接过来的一准是你哥,昨天那个女的就不想要你哥。

李经理说你哥在夕阳红敬老院的托老费长了一半,这样吧,我这里长30%,不能再少啦,你知道,物价一直在长,什么都贵,特别是吃喝拉撒这些生活必须品。

路平直点头。

李经理对路平的哥哥说,等我儿媳的店开起来,就把你挪过去,扭头对路平:那里离你近,方便。

急得哥哥直眨眼。

李经理安慰路平的哥哥:你别急,我叫老周和你一块儿过去。又回头问路平,我听你哥说你在机关,给我儿媳的敬老院起个名字吧?

路平略一沉吟,说,就叫同心可好?

李经理一拍巴掌,妥,就这个名字。

05

路平重新坐下,问哥哥,老杨咋样啦?大嫂还好吧。他心里还记挂着这一对外乡人。他永远记得在他作难的时候,老杨夫妇接纳了他们。那时,上一家叫做老来乐的敬老院忽然换了主人,和妖精一样要长一半钱,不答应立即走人。为争一口气他们流落街头。夕阳红开张不久,不收不能自理的人。路平在门外等着,他已经找了几家敬老院,天看着就晚啦,开始变硬的秋风在街道上肆虐。夫妻俩在里面争辩,最后收下了哥哥。

老杨早就,中风啦,这次中风的,是大嫂。路平的哥哥说。

啊?路平脑袋轰隆轰隆响了好一阵子,仿佛被这个消息突然间碾压得四分五裂。

大嫂咋中风啦?我一直以为是老杨。大嫂好好的,她不该中风啊。

这次,是大嫂。路平的哥哥再一次坚持。

现在怎么样?路平问。问完他就知道问也是白问。

你有两,三个月没来,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沉默了一会儿,路平的哥哥缓缓说道。那沉默的一小段时间,是他对大嫂的担忧和祝福。

老杨这家伙不地道,我早就,看出来啦。这家伙坏得很呐!去年年底,来了一个老师,姓胡,六十多,不到七十岁,文质彬彬的,有气质。这个胡老师孤身一人,她老头前几年就走了。没儿没女,很不幸啊,得了一种,病叫视网膜脱落,后来就看不见啦,就来敬老院。老杨就欺负人家。嗯,这个胡老师把,存折交给老杨,反正她也不能,去银行取钱,就委托给老杨。胡老师叫老杨,按月从存折里,扣。这些都是,胡老师亲口,对我说的,交给老杨的,时候还让我,看了看,存折上的余额……路平的哥哥气短,说了这些话喘个不停,还咬住舌头绷住嘴从肚子里往上提气。舌头的力量不够,两个眼珠子一块往上使力。

老杨去年说他一个本家叔老啦,就和大嫂商量,最后一个长辈,他要回去奔丧。老杨去了三天就回来啦,这是他们约定的。老杨回来就对大嫂说,老家的变化可大啦,不像过去那么穷,那么闭塞,比这儿还好呢。就鼓动大嫂和他一块儿回去。大嫂说,说走就走啊,还这么多老人呢。老杨说,把老人带上,到老家县城租个房,不耽误接着开敬老院。大嫂不愿意,可老杨铁了心。那些老人,有的糊涂啦,可有的还有家人。老杨先动员胡老师和他走,胡老师就自己一个人。胡老师不愿意,毕竟这儿才是人家的家。老杨就说,你不跟我走我不给你存折,看你咋活。胡老师心眼小,偷偷报了警。警察来啦,叫老杨把存折还给胡老师,老杨不敢不给,可存折里没有钱,警察就问老杨,老杨不说,警察就把老杨抓走啦。

警察把老杨带到警察局,老杨还不说,警察就一顿电棍,把老杨捣蒙啦。老杨就招啦,钱,包括他和大嫂开敬老院挣的钱,他带回老家被骗子骗走啦。警察就拉着他回老家。原来老杨在老家有老婆,也有孩子,孙子都该结婚啦。可他老婆孩子都说,他早就死啦,不认他。老杨受了刺激,回来没过多久就中风啦。

06

老杨就像拔了气门芯的车带,瘫软在床,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倒是想叫警察把他带走,最好带到遥远的地方,让他一个人静静地死去。他恨老家的老婆孩子,又觉得恨得无根无据。他无颜面对大嫂,他觉得这一生最亏欠的就是大嫂,而他已无力偿还。他赖在床上,不想下地。大嫂扶他解手,他觉得天旋地转、浑身乏力。他想变成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就像他平常侍候的那些老人。没有人指望那些老人干什么活,承担什么责任,履行什么义务。然而,萎靡不振赖在床上装病人,往往装着装着,就成了真正的病人,就像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不到一个月,老杨的腿干绷绷骨瘦如柴,他把手放在腿上问自己,这上面的肉哪儿去啦?他想下地,腿一点也不听使唤。大嫂做好饭端过来,如果是稀饭,他一定把表面那层饭皮挑起来扔掉,如果是干饭,他吃几口就不吃啦,他想叫大嫂喂他。大嫂要是愿意喂他,他就觉得大嫂没生他的气,要是大嫂不肯喂他,那就是在怨恨他。大嫂没喂他。大嫂不敢喂他。大嫂怕喂着喂着他的胳膊再萎缩喽,何况还有好几个老人等着他端饭、照应。老杨就丢下筷子说,这大米是金刚砂牌的呀,一粒一粒嚼都嚼不动。大嫂就用眼睛指着边上埋头吃饭的老人说,你看人家八十多岁啦,假牙都嚼得动,你咋就嚼不动?老杨更生气啦,扔了筷子推开碗,大声说,不吃啦,饿死去球。倒头就睡。大嫂服侍完老人,过来问老杨想吃啥?老杨瓮声瓮气说,兰州拉面。大嫂脱下围裙,推出电动车,就去街上给他买回来,看着他自己吃。老杨吃不了几筷子,他实在没有胃口,他的心里塞得满满的。大嫂可惜剩下的面,知道下一顿热热他也不吃,端到厨房自己偷偷吃掉。

就是不喂老杨。

老杨知道大嫂端走面条不舍得扔掉。他用被子蒙住头,眼泪汩汩往外冒。

这是一个好女人,他亏欠太多的好女人。

往事一幕幕,在黑暗的被窝里闪闪发亮。他想起那个送人的女婴,那个抱走孩子的蒙面人和揣在口袋里的一卷钱;他想起大嫂来探监,给他捎来日用品,鼓励他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出来;想起大嫂充满柔情和期盼的眼睛,大嫂说,我等着你;想起那些清晨,露水从草叶上珍珠般滚落,太阳急吼吼升起;他想起两天没吃饭的自己流落街头,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走过的每一个人,这些人看都不看他,把他当作沿街灰溜溜甩着尾巴的狗;他还想起在刮着凄冷小风的坟地,一碗祭奠剩下的冷饭,落满黑黑的纸灰,他挑开表面的饭皮,没怎么尝味道就稀里哗啦倒进胃里。他想起那么多经历的人和事,浮现出大嫂清瘦的脸……最后,他好像睡着啦,好像做了一个梦,回到如同前世一样模糊发黄一点也不真实的年轻时候。

老杨的老家在豫西大山深处,土地贫瘠,干旱少雨,只能靠天吃饭。爹娘终年辛苦劳作,青黄不接之时靠野菜充饥。他很小就想走出大山,离开这个地方。爹娘不答应。娘快四十了才怀上他,指望他支应门户,养老送终。爹娘拿出一生积蓄勉强给他娶了媳妇,就像熬干油的灯,不几年就先后熄灭啦。老杨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老婆的肚子又鼓了起来。老杨和老婆商量,不能让孩子再过苦日子。老杨说,我出去站稳脚就来接你们,好好等着我。

老杨不是一个懒散的人,可外面的钱哪是好挣的,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没门路,二没技术,三没好运气,空有一身力气。可力气人人有,不值钱。他不敢跑远,也没胆量冒险,晃了几年,被人坑了几回,一毛钱没攒下。他打算认命,回去和老婆孩子继续过清苦然而安生的日子。这时候他遇见了回乡探亲路过县城的王主任。论起来,王主任和他是远房表亲,老杨比王主任大几岁,论辈分叫王主任叔。王主任说,你跟我走吧。老杨挠挠头,脸红红的,叔,中。就跟他坐火车再坐汽车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王主任安排老杨打扫卫生兼顾处理医疗垃圾。这样干了半年,老杨才第一次给家里老婆孩子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在大城市挣到了钱,过段时间就回去接他们,还寄回去500块钱。这个时候,老杨的脸上第一次舒展开了笑容。

07

改娣是换亲嫁到许家洼的。山里穷,外面的闺女不肯嫁进来,里面的闺女盼望嫁出去,山里娃想结婚,只好换。许黑蛋的妹妹嫁给改娣的弟弟,改娣嫁给许黑蛋。改娣通过牺牲自己改变了弟弟的命运,同时也在改变自己的命运。似乎她的爹娘早就规定了她的前途,不然怎么给她起个那样的名字。

许黑蛋就像干枯的河滩边一块风吹日晒乌黑的石头蛋子。黑没有错,懒也可以忍耐,黑蛋凶残,动不动就打改娣,下得狠手。每次,黑蛋无缘无故打改娣,黑蛋的娘就在边上看,像看戏,唯恐正演着终止,唯恐过不足戏瘾。她是在为自己的女儿抱屈,要不是改娣的弟弟,他的女儿就可以嫁到城里去,她就可以到城里见见世面。他的男人死得早。幸亏死得早,让她少挨不少打。她觉得黑蛋打改娣还不够狠,没她男人变着花样打她狠。她阴暗变态地认为,自己挨了打,凭什么媳妇不挨打。似乎媳妇挨了打,她就可以找平,她挨的打就可以不作数。她的婆婆教给她男人:女人不打,上房揭瓦。她婆婆阳光明媚地说,牛打生,马打熟,女人不打不落屋。这些话成为金科玉律,治家箴言,传授给儿子。

改娣实在受不了啦,就这样暗无天日地过一辈子吗?她想跑,在她天生倔强的性格深处,有一种反抗的力量。可是,她若逃跑,弟弟的媳妇就保不住。真是一根稻草上的蚂蚱。在地里做活,做到天黑也不想回家,走在路上,好几次都想闭了眼跳下山崖。男人打她,她多想让他打死,或者一头碰死,一口气闷死,倒下就死。唯有死了干净。可是,她不是自己的,她要是自己的,她宁可不要那个自己。她除了属于她自己,她还属于她的爹娘,属于她的弟弟,属于那个家。这是她在无数次打算怎么个死法的时候相通的。

后来,弟弟得了个大胖小子,黑蛋急得直瞪眼。黑蛋娘就骂她是个不会抱窝的鸡。而黑蛋打得就更狠了。

改娣终于跑出来。再怎么说,弟弟有了儿子,老陈家有了根,她不能继续把自己作践在黑暗里。机会难得,机会总是稍纵即逝,要不是黑蛋在侄儿百日宴上醉酒,要不是黑蛋的娘被几个老婆拉去推牌九,要不是她可以骑自行车,顺着娘家新修的路一气狂奔,她怎么会有如此万无一失的机会!婆家下沟上岭的崎岖,她一个弱女子,保不住不会被抓回去。

她打定主意,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一辈子也不再回来,她只想远远逃离那个地方,没想好究竟逃到哪里。世界有多大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离开那个地方她举目无亲。她身上只有还没上给小侄儿的50块礼金,那是黑蛋的娘恶狠狠扔给她的。当她坐上火车看着大地飞速向后旋转,心里翻上来的滋味说不清是喜悦还是酸楚。她的眼睛腾起一层细雾,然而她的脸上是坚定的安详。

她捡过垃圾,洗过盘子,当过小工,做过保姆,她当过商场上货员,小区保洁员,可惜她不认识字,许多工作做不来。她干得最久的是保姆,那也是她最体面的一段日子。天气好的时候,她可以推着婴儿车出来转转,在那个优渥的富人区,她多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妇。可那不是她的命。最终她被女主人骂着骚货狐狸精赶出家门。那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要真是骚货狐狸精,早就叫那个谢顶的男人得手多时啦,她的腰包里也不会只有干巴巴的几个子。谢顶男跪在地上,她都没有动心,茶几上的几叠钞票,她也没有动心。不是她的,她不要。谢顶男想动粗的,可他那小身板,轻轻一推,就会把他推跌在地。

她捡起女主人扔出来的简单行李,象征性拍拍上面的灰,心里冷笑:这世界,人咋都这样?

在出租屋里,她发烧,说胡话,足足睡了一个星期。房东大娘给她喂水,喂药,给她冷敷,高烧总算退啦,她就是睁不开眼,浑身无力,仿佛要把从家里逃出来以后所有睡不囫囵的夜晚全补回来。许多时候,她弄不清是醒着还是梦里,梦里醒来还在梦里,一环一环套好几层。她看见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子向她伸手要压岁钱,一个男人打了娃子一巴掌,你没有这样的姑姑。黑蛋一拳就把那个男人打翻在地,她惊呼一声,仔细一看,那个男人谢了顶,躺在地上数满天星星。一只母夜叉坐着一颗流星,须臾之间落在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嘿嘿,抓住你就别想跑掉。她使劲挣脱,可是她抓得是那样牢,任她使足力气,急出一头大汗。母夜叉伸出老鹰一样乌黑拙劣的爪子,就要挨到她的脖颈。她激灵灵想起裤腰里的刀,只见刀光一闪,她怎么有如此凌厉的刀法,鹰爪被齐齐斩落,在地上像刚拔下来的蜘蛛腿一样不停抽搐。她挣脱出来刚要跑,女主人披头散发如一个刚喝过人血的女鬼攫住她,推向母夜叉说,赶紧收回去,别在这烦我。母夜叉长出新的鹰爪,邪恶地嘿嘿惨笑……

一个星期,房东大娘说你足足睡了一个星期。她照照镜子,里面走脱人形的那个颧骨高耸、眼皮松弛、面色苍白的人是自己吗?但她心里只是小小地一凛,就接受了那个新的自己。

08

改娣再一次找工作有了经验,直接去以前做过的小饭馆做清洁工。第二天,老板娘就把她辞退啦。老板娘好心说,看你面黄肌瘦,病病怏怏的,回去歇着吧。她接下来找的好几个岗位几乎被以同样的理由拒绝。她不知道她刚一出现,就让那个眼尖的女主人发现。她患传染病的谣言不胫而走,她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

新地方总是满眼陌生。改娣已经不怕陌生。从家逃出来,就没有她熟悉的地方。就是再陌生一百倍,她也绝不回那个熟悉得令人窒息的环境。

改娣很快看到一辆印有红十字的白色中巴车。她知道那是无偿献血车。一个操东北口音的胖大姐拉她到一边,问她是不是缺钱,她眼含警惕点点头,那人说,姐这老划算啦,绝对公平,你跟姐来老妹。见她不动,拉她胳膊说,老妹,姐不骗你,这地方献血白搭啦。

改娣被抽了200cc血,胖大姐塞给她200块钱。

虽然有些冒虚汗,一下得到200块钱,一个月的生活不用担忧,改娣还是感激地对胖大姐直弯腰。

然而,她更加虚弱。不要说找不到活,找到活她也干不下来。

一个南方瘦女人对她说,那个胖女人是血头,血头你晓得咯,就是血耗子,血耗子你总晓得咯,耗子,老鼠,净坑人,不要卖血给她。我领你去一个地方,500块。伸出瘦而黑的五根手指。

她迷迷瞪瞪跟着去啦。

她刚拿到钱,有人喊,警察来啦。大伙儿惊慌失措,纷纷夺路而逃。她刚跑几步就栽倒在地。

她又开始做梦,比在房东大娘家做的梦还要离奇古怪。

荒凉,死寂,一块石头上写着字,她认得“大”和“山”,中间那个字太稠,她不认得。云雾缭绕,好像电视剧《红楼梦》里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有两个人从雾气里露出来,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个和尚,瘦的道士打扮,他们说你跟我走吧,然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她不知道跟谁走。她就想,宝玉当时和谁走啦?她记不起来啦。总有干不完的活等着她,看电视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雾气散开,是一片树林,树上有透明的鱼。太阳刚一出来就电闪雷鸣,漫山遍野的狼虫虎豹向她奔来,个个甩着还在滴血的大长舌头,她想上树,可树像鱼一样滑,她只好抱住大树,闭上眼睛……是老虎最先跑到还是毒蛇,它们会先咬自己哪个部位,她浑身抽紧、发麻、颤抖,这是一个梦吗?是梦多好!她的肩膀被拍了拍,她睁开眼睛,是一个壮实的猎人。猎人说,我也饿了,让我吃了你吧。说完,张开血盆大口,咬住她的脖子……

姑娘,姑娘……有人在召唤。她扑棱棱了好几次,终于睁开眼睛。漫漶的五色逐渐转白,模糊的色块慢慢聚焦,她看见一张憔悴的脸,带着惊喜,望着她。

大娘,她叫。她的嘴只是蠕动了蠕动。

姑娘,你醒啦,太好啦。声音有些粗,比大娘的有力气。那张脸的欢喜是发自内心的。

大娘,她抬起手,想握住大娘的手。眼泪不自觉漫出来,和满脸的汗水混在一起。

姑娘,你醒了我就放心啦。那个声音说。她散漫的意识慢慢聚拢,想起她昏迷前那一刻,眼光四处寻找。那人摸出掖在她枕边的500块钱朝她晃了晃说,放心,在这儿呢。又掖回枕角。

当时,那500块钱还没来得及收进贴身口袋。她晕倒后,那五张红红的钞票随风飘散。警察没来,这个冲在最前面的人救了她。后来,她问那人为啥要救她,那人说,她像他故去的妹子。这是一个站得住的理由,她信啦。

她能下地走路就要离开,她知道医院老贵。那人说,你得听大夫的。她不管,她知道自己没病,没病住院白花钱。再说,她可不想把500块卖血的钱砸给医院。她的血就是卖给医院的。瘦女人让她说是病人的亲戚,病人的亲戚就能多拿钱吗?反正她不能在医院住着。

她趁那人打饭跑出来。她跑得慌促,没留心那人就在身后,拎着刚打来的饭菜。

09

你帮我打听打听,大嫂现在咋样啦。路平的哥哥问路平。

听说在ICU病房,她的手机和老杨的都关机……

你能不能帮我去医院看看?哥哥轻易不求弟弟。这么多年,他知道自己是众人的累赘。

好,我去。

以前,还有个老太太,是大嫂的,大娘,可惜,去年不在啦……她要是在……可利索,一个老太太,八九十,上楼下楼没问题,喂过我东西,可好啦。

你说那个头发白得晃眼的老太太?挽个发髻。

对对,很哭呢,大嫂说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和老杨没孩子吗?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

大嫂和我说过,他们有,一个女孩,老杨送人啦。前几年,他们条件,好一点,大嫂叫老杨,再要回来,哪怕多给人家,一点钱,老杨不答应。

老杨为啥不答应?有个孩子不是好一些吗?

老杨说找不着啦。

找不着啦?路平叹口气。

老杨其实,没送人,他把那个女孩,卖啦,人家得了孩子,就没影啦。老杨,连人家,长啥样,都没看清。

为啥?

想得钱呗。

路平在想,一个人,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卖掉,是一种什么心思。

我告诉你一件事,哥哥犹豫着,大嫂,拿了我,2000块钱……

路平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哥哥,你叫我去看大嫂,是不是想把钱要回来?

哥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是我这么,多年攒的。

这么多年,差不多有十年啦。路平想。不说话。

给我的钱,我不舍得花,就让大嫂,帮我存着……

警察押解老杨回老家没有要到钱,回来胡教师的钱不能不还。大嫂尽管气得眼冒金星、头皮发麻,还是东挪西借求爷爷告奶奶。哥哥看大嫂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凑来凑去还差2000块,主动要大嫂先拿去救急。

哥哥的钱攒起来不容易。只有母亲肯成百给他,大多数人只给三五十。给多了他也不会花不会放,都是给个零花钱。他打着喝胡辣汤豆腐脑扁粉菜的旗号,他其实不舍得喝,喝了钱就没啦。现在,大嫂生死未卜,他心里打鼓也正常。

路平看哥哥情绪平静,面容安详,不像有多心焦,就对哥哥说,大嫂无论好不好,敬老院都开不下去啦。老杨把他们的钱弄得精光,这钱怕得打水漂。

哥哥平静地说,大嫂对我,这么好,照顾我,这么多年,这点钱,我就是,送给她,我也愿意。

路平一时语塞。

010

连人家姓什么都没问就跑啦,改娣觉得欠那人一个人情。她记住那人身上好闻的来苏水味,让人清爽。

改娣在小饭馆洗盘子。老板看她长得还算利索,让她端盘子,她负责的几个餐桌上座率总是很高。

先闻到一股好闻的来苏水味,她看见那人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那人也很快认出她,可那人没说破。和他一道来的还有两个男人。老板冲出来大声喊,王主任,王主任,稀客稀客。改娣就想,原来那人姓王。老板握住那人身旁比他小几岁戴眼镜的人的手使劲摇,王主任,您多久没来啦,快把我这小店忘了吧。王主任打着哈哈抽回手,薛老板,这不是来了嘛。那人在一旁站着,傻呵呵的。

薛老板,你忙,我们聊会天。眼镜男拍拍老板的肩膀。老板赶紧做个请的姿势,回头吩咐改娣,好好服务,这可是咱们的神医。

第二天,那人又来啦,一个人来的。

改娣央求那人,再等等,我一定把钱还你。

那人笑笑,我不是找你要钱的。

改娣也笑笑,大哥,你想吃啥?

一碗烩面。那人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

吃完面,那人到收银台交钱,收银台没人,那人就扔下五块钱。改娣追出去,那人已经没影啦。

大厨问改娣,你认识这个人?

改娣摇摇头。

大厨深深看了改娣一眼,这人在医院上班,卖血的没有他的条子,医院不给结算。

改娣听不懂。

那人就是老杨。王主任安排他给来医院卖血的人开条子。

老杨本打算回家一趟,他已经好几年没回去啦。以前是穷,现在手头有俩钱啦,就想回去看看。王主任不叫他走,现在正需要人手,你一走我这就拉不开栓啦。王主任说别急,过年咱俩一起回。他不好再说啥。

有人开始给他塞钱。他不敢要。别人硬塞下来也没人追究,他的胆子慢慢放大。

过几天,老杨和一个年轻后生又来啦。一人一碗烩面,吃完就走,一副忙碌的样子。

有一天,那个年轻后生没到中午就来啦。烩面还没上来,客人还少,年轻后生问改娣,你是杨哥的妹子?改娣没答话。你就别瞒我啦,年轻后生一张年轻的脸阳光灿烂。我叫李凯,别人都叫我凯子,和你们离得不远,也算近老乡,杨哥对我很好。那天杨哥救你我也在场,到医院挂液体,为了让你早点醒过来,杨哥给你输了200cc血。

改娣的瞳孔在放大。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陌生男人的鲜血,在自己的脉管里奔腾!

011

一连三个多月老杨没来。凯子也没来。

改娣想去医院问问,又不知咋问。不忙的时候就站在店门口,指望能闻到好闻的来苏水味。那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她想象他在医院忙碌的情景,他不是医生,大厨说他是打扫卫生的,那该穿着绿色的工作服,推着一个大大的垃圾桶,或者废物收集捅,在医院的走廊间穿梭忙碌。他那样健壮,应该不会累吧。大厨说他还管批条子,没有他的条子卖血的就拿不到钱。他也给我批过条子吗?想到老杨在写有她的名字的条子上批写,她的脸热了热。

这一天她正在打扫卫生,凯子来了。她扔下拖把,招呼凯子坐。凯子说我就不坐啦,我来和你说句话,说完话我就走。改娣看见门口有个大旅行包,还有两个蛇皮袋。

改娣说喝口水,边给凯子倒水。凯子端起水就喝,也不怕烫。杨哥被抓起来啦,我也被关了好多天,才放出来,医院不叫我干啦,我打算回家……

你杨哥被抓起来啦?他咋啦?改娣很惊恐,好像警察就在外面。

杨哥被人告啦……唉,说起来话长,妹子,你跟我走吧,杨哥不在啦,还有我呢。

被谁告啦?他咋啦?

妹子,你先跟我走吧,路上我慢慢说给你。

跟你走?去哪儿?改娣看着凯子,不明白他在说啥。

妹子,我喜欢你,你跟我走,回老家,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我不能跟你走!改娣坚决地说,心里觉得这个年轻后生好没来由的可笑。你快告诉我杨哥到底咋啦?

一个女的卖血,抽完血回去就不中啦。正巧红十字会和公安局联合行动,打击非法贩卖血液,杨哥被人告发……杨哥什么都承认啦,全揽在自己身上,我才能被放出来……唉,那个王主任,拿个蝎子哄小孩——真不是东西,恐怕牵连自己,就像不认识杨哥……

杨哥现在在哪儿?

昨天才判的,十年,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啊?他住监啦。改娣觉得天地在旋转,一个人,好生生的咋就关进监狱了呢,她想不明白。

你杨哥做啥坏事啦?

我也说不清,主要是那个女的连着卖了几次血,身体弱,算他头上啦。

那,那,凯子,你打听一下杨哥住在哪个监狱,咱们去看看他。

咱们?咱们去看看他?为啥?

你才不是说了吗,你杨哥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你才被放出来,叫你去看看杨哥,多不多?

凯子被说愣啦。好,好,好妹子,我先不走,我先打听打听。

你快去打听。改娣用声音推凯子赶紧去。

妹子,我可是为了你。

012

老杨不怨别人,怨只怨自己命不好,好好干活作勤杂工,安安生生挣点辛苦钱,即使不能把老婆孩子接来,总可以贴补贴补家用。王主任说动了他。王主任说你这样一辈子也别想翻身。王主任说你要想让你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就得听我的。他老是想啊,未必是王主任说动了他,是他自己说动了自己。离家五六年,大孩都该上学啦,自己一次也没回去过。怎么回去呀,像叫花子一样拄着打狗棍回去吗?他可丢不起这个人。他总是想就会好起来就会好起来,一好起来就回去。日子就在这样的拖拉等待中悄无声息溜得没影,想起来吓一跳。日子久了也就麻木啦。刚刚遇见贵人相助,刚刚有点起色,马上就可以回去和老婆孩子团圆,再用不多久就可以把他们接出来,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城里人的日子,也好把那几年的亏欠补回来。可是……

他想的最多的是老婆孩子,心痛得无法忍受。他亏欠他们太多啦,他实在没脸见他们。可是,他又多想他们啊。可是呀可是,老婆长啥样都模糊啦,孩子更别提。现在,他被打回原形,身无分文。不,他比以前还不如,他是囚犯,是有罪的人,在监狱里得待十年。十年,他的孩子都快二十啦,不会认一个罪犯当父亲。老婆也不会要他,说不定老婆早就改嫁啦。改嫁啦,才不回他的信。他被这个想法死死攫住,感到一阵阵的绝望。男人六年不见面,女人再嫁没人嫌。真笨,在外面混得再不好,也不能好几年连信都不写一封啊,哪怕编点谎话呢。好几年没个影,谁知道是死是活啊。老婆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唉,他忽然想,老婆孩子不知道他的死活,难道他就知道老婆孩子的死活了吗?说不定老婆孩子逢个什么天灾人祸,早就七零八落啦。想到这,他更加懊悔绝望啦。

43号,狱警打开牢门。他还不习惯这个代号。

旁边一个犯人踹了他一脚,政府叫你呢。

他如梦方醒唯唯诺诺答应一声。

狱警有点不耐烦,43号,出列。

那个犯人又踹他一脚,政府叫你过去。这一脚踹在尾巴庭上,疼得他一咧嘴。

狱警在前面边走边说,杨兴旺,有人探监,你要好好改造。

他的大名,自从离开学校就很少有人叫。流浪的那几年他不知道还有个大名。被警察抓走,他才想起来这个名字。

他愿意那个杨兴旺已经死啦。

013

路平的哥哥是大嫂收的第一个不能自理的人。老杨不同意,老杨说咱不是说好了不收不能自理的人吗?大嫂说,谁都有个难处,你在难处没有人帮你你啥滋味?有人帮你你啥感觉?

这几句话一说,老杨没吭声,路平憋不住啦,路平说,大嫂,难得世上有你这样的好人,我加钱,决不让你吃亏。

大嫂说,快别这么说,以前多少还要多少,不加钱。

路平是租了三轮车把哥哥从老来乐敬老院拉出来的。那个长着一张猴脸的新老板一刻也不宽限。路平本想先交一个月的缓缓,猴脸却说,一交半年,不打嘴。如此刁钻的人路平还没遇见过。

大嫂完全可以接受路平主动涨价,那也不能算作乘人之危。老杨就是这样想的,他因此剜了大嫂一眼赌气回屋。大嫂叫住他,别走,把人抬进来。

大嫂第一眼看见路平的哥哥,好像看到自己的兄弟,她的心猛一下收紧,紧得她喘不过气来。老天爷,没来由你给我心上插一刀!大嫂心里呼喊。二十多年啦,二十多年不算短,她抱定不再与那块土地、那块土地上的任何一个人再有分毫来往,让他们认为我陈改娣已经死了吧。可是,老天爷,你为啥送来这样一个人啊,难不成你要我天天背负罪责和愧疚,天天生活在阴影里吗?

二十多年,改娣一直在外面漂着,像一块浮萍。浮萍也有漂回原地的可能,她不。她铁了心。那块留有心酸泪水和屈辱不平的地方她再也不要回去。那里所有的人,你们好自生活吧。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她想起娘,娘是个很传统很封建的女人,眼里只有弟弟,她只是用来给弟弟换媳妇的工具。都说母女连心,她和娘的心不在一处。好多次,她想引起娘的关注,哪怕正眼看她一眼。她嫉恨娘,娘从来也没用看弟弟的眼光看过她。弟弟懂事,弟弟想叫娘把给自己的爱分一点给姐姐,弟弟把娘偷着给他的白面馍馍掰一半给姐姐,被娘发现,一把夺过来,恨恨地说,吃了也是赔给别人家,吃!吃!那一刻,她真的想一头碰死。

大嫂对老杨说,当年你救我,你说我像你妹子,你其实没有妹子,对不对?

老杨的确没有妹子,甚至没有老婆孩子。当年,老杨在监狱里哭着说,他不想活啦,他一个亲人也没有,死了干净。

改娣不想看老杨潦倒的样子,她的血管里留着老杨的血,改娣的身体里有别一个男人的气息,再也抹不掉。她说,杨哥,你不要灰心,好好改造,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改娣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她十分陌生的情感,她说不好是什么,只觉得对眼前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从前,都是她一个人在生活中挣扎,现在,她愿意把自己交给老杨。

她想,依恋一个人,是多么安逸甜蜜的一件事情。

改娣辞掉小饭馆的工作,在监狱附近的医院当护工,好方便探望老杨。她把挣来的钱,给老杨买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她就像一个妻子,全身心地扑在老杨身上。

如今,老杨扑睁着眼睛说,我有个妹子,十几岁得病死啦。

好,我告诉你,我也有个弟弟,也是十几岁时得病死啦。

除了大娘之外,咋出来个弟弟?

不是跟你说了吗?十几岁时得病死啦。

那这个人……

这个人像我弟弟。

大嫂对路平的哥哥真好,真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路平的哥哥的岁数介于大嫂和老杨之间,比大嫂还要大几岁。可是,路平的哥哥二十岁不到就生了病,几十年足不出户,未经风雨和世间愁怨,而大嫂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比老杨还要沧桑。

大嫂忙完手头活计就去看路平的哥哥,帮他干这做那,边聊着闲话。路平的哥哥爱听半导体,大嫂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三个半导体,每一个调准一个台,几点几分啥台播啥节目,只需打开相应的半导体,不用再来来回回找台浪费时间。路平的哥哥渐渐对大嫂产生依恋,有时候,老杨来喂他喝水,他即使口渴也假装不想喝,等大嫂来喂他。老杨听见路平的哥哥半夜喊他解手,他偏不应声,偏要磨蹭一会儿。他磨蹭一会儿,大嫂就开始推他。

014

老杨不敢告诉大嫂她像自己家里的老婆。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是他在大嫂面前的大忌,不敢透露半句。像与不像又有啥关系呢?他和大嫂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如果加上大嫂探监那十年,他们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老夫老妻啦,在一起的时间远远多于老家的老婆。再说啦,老家的老婆是生是死,在家还是出嫁,他都两眼一抹黑。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家的一切,还是会丝丝入扣地依次显影。人上了年岁,都会这样吗?都说落叶归根,他想家乡,想回去,想儿子,想那个不知男女的娃。

他编了个谎,谎称最后一个长辈老啦,回去奔丧。

他走在阔别二三十年的归乡路上,仿佛回到前世,路不是那条路,景不是从前的景。如果不是向路人一再征询的地名、村名,和他们口里越来越纯正的乡音,他真不敢相信这是他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房屋已经翻新,老婆没有改嫁,她患了肝癌,住在县城闺女家。院里住的是儿子一家,儿子不认他,儿子说打小就没爹,娘说爹早就死啦,平白咋会冒出一个爹来。娘回来也不会认他。村里没人愿意帮他说话——你在外面浪够啦,回来让孩子养老?天底下哪有这等美事。

面对他想回来住的现实,媳妇说,回来可以,你孙子也长大啦,还没有房子结婚,你要是给你孙子在县城买套房,也算你恩养过我们。

老杨和大嫂开了十几年敬老院,积下的钱全让老杨放着。大嫂不愿操那份心。老杨把所有的积蓄和愧疚一同带回来啦。

老杨知道自己亏欠儿子,他想叫儿子乳名,可是,那个名字实在太生疏啦,在舌头上绕了几绕也没绕出来,就问,你儿子,我孙子,叫啥名字。儿子说,大宝。老杨问,我在县城买套房子让大宝住,你这里能不能让我住?儿子还没说话,媳妇又说,一共三间瓦房,叫他住大宝那间?大宝回来住哪儿?再说啦,你做饭侍候他呀,眼瞧着也快七老八十啦。

娘一定也不答应!媳妇紧跟了一句。

老杨其实只想回来看看,如果可能,弥补一下多年的亏欠。他说,我不在家住,我在县城租个院子,接着开我的敬老院,我不用你们管。

媳妇才明白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神出鬼没的味道是打哪来的。听老杨如此说,她立即变了脸色给丈夫,还不叫爹进屋喝口水?

儿媳妇嘴甜的,一口一个爹,给他打个蛋茶解渴,里面竟然卧着六只鸡蛋。自打开敬老院,老杨看着那些老人,想到自己的爹娘,爹娘没享他一天福。想到自己,自己的命运和那些老人的一样,最后也是自生自灭吗?想到老婆孩子,他是有老婆孩子有家室的啊。他想回到家乡,至少离儿女近一些。也想到改娣,改娣不离不弃跟他这么多年,虽然他俩没登记,那也是他的妻子,他要和她终老。在潜意识里,他希望老婆改嫁,他离开家时老婆才二十几岁,谁能守住这么多年清寂艰辛的活寡。

爹,儿媳妇说,你不去县里看看俺娘去?她在小盼家住,离医院近。

老杨答,好好,我正要去看看她。吞吞吐吐的回答,好像他已失去主心骨,乐意任人摆布。

爹,叫大宝陪你去吧,他正好在家,过两天还要出去打工。你们爷俩顺便把房子定定,大宝早就相中那个楼盘。

急慌个啥?儿子说,咋也得住一夜歇歇,明天再去吧。

儿媳妇听他如此说,没打别,说,正好给娘捎个信,有个准备。

儿媳妇好心肠,第二天陪他们一起去啦。

他离家时还没出生的女儿叫小盼。小盼叫他们别去家,直接来医院,她在医院等他们。小盼见到没见过面的爹没有欣喜也不带抱怨,和善地向老杨点点头。小盼对嫂子说,昨天接到你的电话,我和娘说啦,娘一夜翻来覆去,今天一早心口痛,肝病复发,叫的救护车赶紧送医院,现在还昏迷着。

到了探视时间,他们进去。老杨看到病床上躺着的老妇人,带着呼吸面罩,身上几道管子纵横交错,怎么也无法复原出老婆当初的模样。

从医院出来,儿媳妇说,娘已经这样啦,明天再来吧,咱先去看看房子?

大宝选好的房子只等交钱。售楼小姐问房产证写谁的名字,老杨说,我买的,当然写我的。他还想写上改娣的名字,媳妇孙子在场,他没敢说出口。

儿媳妇说,写谁的名字不重要。他问老杨,您买的房子,当然写您的名字。说句不好听的话,谁都有那一天是不是?您百年之后,房子还不是给您孙子?到那时过户再征收遗产税咱可就不划算啦。不如直接写您孙子的名字,爹呀,也少了那一道。您孙子的,不就是您的吗!您说对不对。

从一见面,老杨就怕这个儿媳妇,好像他的亏欠,全落在儿媳妇一个人身上。他怕所有说话利索的人。不过,再厉害还不是自己儿子的媳妇?自家人还能把心计算到自家人头上?

老杨说,中,就写大宝的名字。

015

老杨回来那天他的老婆还没有醒过来。

老杨本来想再等等,和二三十年没见面的老婆见见面。他心里一直悬着一个念想:老婆恨不恨他,认不认他?虽然只是一忽闪的事,他还是想见老婆一面。可医生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胡老师的钱他本来没动。他和改娣的钱刚好够交房款。一把清,售楼小姐高兴得不得了,直夸这位老大爷有气质有派头,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儿媳妇和孙子乐得小姐恭维,跟着也说了不少好话。看到老婆瘦小的身躯,紧闭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老杨心里五味杂陈,他把胡老师存折里的万把块钱交给小盼,不知道说什么好。

实际上,老杨前几年就动了回乡的心,可以说,回乡,是他打从家里出来从未断绝的皈依,是他的宿命。每想到早早去世的爹娘,心里就酸酸的。他非常支持改娣把大娘接来。改娣在医院当护工,除去探望老杨,就是时不时回去看看房东大娘。对大娘的依恋一直延续,大娘就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和大娘讲了自己的遭遇,大娘直叹息她是个一根筋的苦命的孩子。和老杨开敬老院之前,大娘的年岁已经不再适合独自生活。改娣开张敬老院,就有把大娘接来的想法。大娘来了以后,身体反而越来越硬朗,不但不用改娣支应,还能帮上一把忙。

老杨眼看着奔七啦。他想回家。他们已经开了十多年敬老院,他有些腻烦啦。

他劝大嫂,县城租金更便宜些,到那边不愁招不到老人,现在中国就是不缺老人。大嫂不干,她对这些老人有感情,不忍丢下一个。实际上,她宁可埋骨他乡,也不要回那个地方。她问老杨,咱们存了多少钱?够不够咱俩养老?

这一问更把老杨问迷瞪啦。买房子的时候只说自己亏欠老婆孩子,没想这钱并不全是自己的,没了钱咋向改娣交代?他顿觉自己更加亏欠改娣。二三十年,他的确没帮到家里分毫,可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实在是没办法啊。话说回来,这么多年,家里人找过他吗?孩子小就不说啦,孩子长大想过寻找父亲吗?他寄回家的信,汇回家里的钱,难道他们没有收到吗?亏欠是双向的,他实在是真的无能为力啊。孩子长大后找过他没有他也不知道,即使知道又有啥意义呢。也许他们同样无能为力。那不就扯平了吗?做啥要他买一套房给他们?改娣光探监就是十年,人家一个闺女,凭啥待你这么好?每个月允许探监那几天,改娣都会来,一次也没落过,以至于他被同监舍的狱友嫉妒,不得不拿出改娣送来的东西共享。改娣的关怀和柔情让他温暖,让他好好改造,提前两年出狱。出狱那天,改娣来接他,打扮得新娘子一样。他没给改娣名分,改娣也从没要求过,俩人就这么十几年生活在一起,没有争吵,没有猜忌,和和美美,恩恩爱爱,给了他一段多么甜美宁静的时光。没有人看到他俩相濡以沫、彼此沦肌侠髓,他俩的爱藏在日常饱暖、柴米油盐中。改娣和他,已经由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就像一只雌雄同体的生物。改娣是这样一个善良、勤快、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女人,他怎么能辜负这样一个好女人!

老杨说,我用咱们的钱买了一套房子。大嫂问,真的?她眼睛发亮。咱们攒了那么多钱吗?都够买一套房子啦?房子老贵啦,我觉得这辈子咱都别想住上自己的房子。

老杨见大嫂高兴,取出购房合同复印件给大嫂看,我不骗你,这就是买房子的合同,你看,老杨指给大嫂,这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呢。大嫂不认字,老杨就指给他,这个是杨,木字旁的杨,“木”你认识吧,横竖撇捺……大嫂高兴地指着第二个字,这个我也认识,比木少一竖,大,对不对?老杨笑啦。大嫂问,第三个字念啥?老杨说,宝贝的宝,你就是我的宝贝。大嫂大笑,哈哈哈哈,原来你叫杨大宝啊。

016

听到警笛大嫂就心惊肉跳,一下子进来好几个警察把大嫂吓坏啦。警察为啥把老杨抓走?大嫂没想明白,她还以为以前的事还没了结呢。

老杨在警局里并没挨警棍。现在的警察有的是办法。

本来不是啥大事,把胡老师那万把块钱还上就没事啦。万把块钱,警察不想管,要不是胡老师是个住敬老院的残疾人。老杨的态度太顽固,就是不张嘴。他是怕伤改娣的心。到了警局,老杨说不仅胡老师的钱,连带他的几十万,都被骗子骗走啦。他想,给孙子买房的钱,自己没法要,自有警察帮忙。毕竟,那钱不全是他自己的。大宝都快结婚啦,手里不会一个子也没有,凭啥全叫他掏,心也太狠了一点。回去要来一半就行,给了改娣。自己那一半……唉,家是回不成啦,儿子闺女也别认啦。

远远听见响器吹吹打打,院里搭着灵棚,老杨的心就一沉。小盼一身白粗布孝服,头上搭一块白布作孝帽,一脸泪痕走出来。老杨问,你娘几时的事?小盼答前天晚上十点十分,后天殡。老杨问,你娘说啥啦?小盼知道老杨想问啥,小盼说,娘一直糊糊涂涂的,娘清醒的时候我问娘,叫不叫你回来?娘的眼睛直直的,到了也没说句囫囵话。

小盼还说,我告诉娘你给大宝买了房,还放下一万多块钱,娘直流泪,就是不吭声。前天晚上,娘临睡下问我……

老杨的儿媳妇号叫着出来,骂老杨气死了娘,一头撞过来向老杨索命,急切间一把向老杨抓来,顿时火辣辣显出四道血沟。警察躲在一边,知道这案子不像老杨说的那么简单。老杨的儿媳妇对警察说,根本没有买房这回事,现在是法治社会,万事凭的证据。警察知道那份复印件形同废纸,然而弄明白并非难事。眼前的村妇虽然振振有词,警察却懒怠与她理论,让老杨借去20块钱买了鞭炮烧纸,草草尽了人事。

017

老杨受了刺激。怎么能不受刺激呢?即使自己有错在先,一套房子还暖不热人心吗?他儿媳妇比泼妇还要无赖,比无赖还要泼妇,简直没人性。他受不了这个。在外面受够啦,至亲的人也这样让他无法接受。还有,小盼没说完,老婆临睡下究竟问了她啥?一定是关于自己的,可究竟是啥呀!哎呀,天爷,我不想活啦。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无颜面对改娣,他死不了就先变成行尸走肉。不,变成不愿行的尸,不想走的肉。因此老杨赖在床上。

改娣心疼老杨,叫警察带走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他不相信他们的钱让人诈骗啦,她知道老杨给他俩买下一套房,购房合同她都亲眼看到的。胡老师的万把块钱得先还上,她能看到胡老师闭着的眼睛里的恐慌、怨恨和绝望。她不想叫胡老师这样,更不想让胡老师认为她家老杨是那样一个人。

等到改娣明白老杨都做了什么,老杨已经由装病而真的糊糊涂涂的啦。改娣看着这个瘫在床上的人,恨恨地想,他骗了她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又一想,自己不是也骗了他这么多年,他不是也没有一点觉察?无论如何,他都相信老杨心里有她,老杨是个好人,一个肯无缘无故输血给你的人会不是一个好人吗?老杨从没打过他,俩人都没红过脸,比黑蛋强千百倍。

人都劝大嫂,别干啦。以前老杨打主力,你们还能维持。现在里里外外都得你忙活,还得侍候老杨,你就是铁打的,也有累垮的那一天。趁早收手吧他大嫂。

大嫂偏不,更加拼命,亲自侍候老杨,好像在挑战自我,挑战命运。人都看她像个上足发条的跳跳蛙,过来和她闲聊,好让她歇一会儿。人累不光是身体累,心累。身体累可以歇过来,心累可不是歇的事。大嫂变成超级祥林嫂,见人就絮絮叨叨那些往事,颠过来倒过去无非在说老杨是个好人。大嫂说这些的时候,习惯把嘴皮张开,露出泛黄的牙齿,好像在等待你的进一步确认。大娘走的时候,她就觉得大娘同时带走了她的一份依恋,带走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如今,这个依恋的人,她不想撒手。在她心里,只记得老杨输血给她,记得老杨这些年在敬老院出的力,对她的好。善良的大嫂,她忘记了老杨卖掉他们的女孩,忘记老杨这只牲口只图自己快活流掉的孩子,也忘记她十年如一日的探监……

大嫂终于崩溃啦,急性脑出血。幸亏有善良的邻居跟她聊天,她正说到紧要处,一个急转弯没刹住车,飞出车道,悬崖间腾空而起。邻居及时接住那一道柔和的弧线……在ICU病房磨蹭了两天撒手去啦。

接大嫂的救护车“哎呀——哎呀——”的呻吟让老杨听到啦,他听出来抬上车的是改娣,他要坐起来,他想看得清楚一些,改娣,我的改娣咋啦?可是他坐不起来。他一使劲,从床上滚下来,开始往门口爬,他恨自己没力气站起来,不能跑过去抱住改娣,就像在医院第一次抱住改娣。他要是抱住改娣,一定能把改娣叫回来。他恨自己双手不当家,他使足力气爬呀爬,他要爬到门口,他要爬到改娣身边。

忙活完改娣的人回来,看到老杨趴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爬的姿势,圆睁双眼,头上的毛发像灰色的火苗,脏乱不堪地向上燎着,已经咽气啦。人们只能听到依稀还存在空气中的“改娣,等等我。”

躺在ICU病房,改娣听见老杨在喊:等等我,等等我呀!改娣说,老杨,我还没走呢,你别着急我就来。

如果开了天眼的人那几天看天,会看到两个幸福的人,在云彩间蹁跹起舞,缓慢飞升,依依不肯离去。

018

路平是从李警官那儿得到老杨和大嫂都去了的消息的。李警官还告诉他,夕阳红敬老院被查封啦,卫生不合格,老人全都拉肚子,不是及时送医院就出人命啦。路平脑海里顿时闪现出那个狐媚的女妖精。

路平的哥哥再次问起大嫂的情况,路平告诉哥哥,大嫂从ICU病房出来,康复的不错,她老家的人把她接走啦。路平的哥哥咧开大嘴呼噜呼噜大笑,笑着笑着变成哭嚎,一张脸扭曲得丑陋。

作者简介

白杨,自号荻秋居主人,河南滑县人。鲁迅文学院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199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从事诗歌写作,兼及散文,近期致力于小说创作。诗歌见于《诗刊》《诗林》《诗探索》、小说见于《大家》《飞天》《北方文学》、散文见于《散文选刊》《读者》等。“我以我手写我心。”著有诗集三部、诗合集一部,散文集两部。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选本。工程硕士,高级经济师。现居河南省安阳市。

主编:风雨薇、绿柳
julichuanmei@yeah.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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