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志熙：选择与精品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诗词创作开始走出低谷，进入复兴的局面。这是当代文学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的现象，值得大书特书。但是当代诗词创作中存在着许多问题：从观念到创作方法，再到语言及风格等，都有值得思考的问题；艺术上也不无失范的现象；尤其是如何解决量与质的问题。当代诗词的生产量很大，如单从作品数量来说，可以说超过唐宋，甚至明清，但需要经过淘汰与选择。

自然的淘汰

淘汰与拣择有两种，一种是自然的淘汰，由于传播途径的局限，被自然淘汰掉的古代诗词在整体创作量中所占的比重相当大。时代越远，留下来作品越少。魏晋南北朝诗歌大部分都散失了，除了通过六种唐前别集保存下来的诗歌外，其他大部分作品是靠《文选》《玉台新咏》等总集以及初唐人编的一些类书如《艺文类聚》等保存下来的，流传的数量可谓九牛之一毛。唐诗的保存条件比魏晋南北朝好得多了，我认为这也是唐诗在后世诗歌史上影响最大的原因之一。但纵使这样，唐诗仍散失了很多，大诗人李白、杜甫，在当时都有编集，但留下来的只是一部分。韩愈在《调张籍》诗中说，李杜的诗歌“留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至于唐代的那些没有结集条件的诗人，留下的作品就更少，好多人都留不下作品。当时有一种诗歌入乐的机制，盛唐名家都很重视这种入乐，结集的意识反而比较淡。是诗歌入乐和大众传播的机制，造成了像盛唐绝句这样的经典。中唐以后结集之风才盛起来，但没有结集的诗人仍是大多数。所以现在动不动就说唐诗只有五万多首、两千多家，实际上曾经产生过的作品数量、存在过的诗人数量恐怕要多好几倍。宋、元、明、清也大略如此。有大量的诗人因为政治地位与文学地位不高，经济条件差等原因，写了一辈子诗，却默默无闻，作品未能流传。阮元在担任浙江学政时，主持编纂了一部《两浙輶轩录》，采集两浙各地诗人的作品，使其得以保存至今。但这仍然只是那个时期浙诗的极少部分。这当然是很可惜的，但这种自然淘汰，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出精品的一种机制。可见我们单纯地强调当代诗词创作数量之巨大，写诗的人群的庞大，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关键还

要出精品。只有出了精品，有可以与唐、宋、元、明、清诗歌媲美或者接近的作品，那怕只有很少一部分，才可以说中华诗词已经复兴。

主动的选择

淘汰与选择的第二种，是主动的选择。我觉得这更是一种积极的出精品的机制。我们今天主要思考这方面的问题，如何在诗词的生产与传播上，形成一种良好的机制，做好自我选择与集体选择的工作。

为什么说自我选择呢？因为作家是自己作品的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批评者，把握作品质量关的第一人。首先，创作本身就是一种选择。我们吟一句诗，写一首诗，觉得不好，都会自觉地放弃。感觉到写不好时，不要硬写。要等待灵感。在等待灵感的同时，也可读读古人的诗词。说不定就会写出好一点的诗句来。勉强写出来了，也不要舍不得丢掉。初写诗的人，知道自己还写不好，所以毫不怜惜丢掉自己的好多作品。有了一定的创作经验，也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尤其是获得了一些名声的作者，却往往会放松对质量关的自我把握，产生一种盲目的自信，觉得自己是诗人了，写出来的当然是好的。别人说不好，还特别不高兴。尤其是结集流传之后，这种感觉更容易溢于言表。所以我奉劝年轻的诗词家，结集还是晚一点好。其实诗词创作是一种带有灵感性、自然性的创造活动。写出一首好诗，不等于首首都能好。我们写了很多诗，积累了一些艺术经验，可是有时候仍然会觉得吟出来一句诗，觉得很不象样。我也曾看到过这样的现象，有些作者，读他的作品觉得不错。可是偶尔在一起，大家高兴起来联个句，组一首诗，率尔成咏，发现很粗率。惊讶他原来写得还可以的那些作品是怎么写出来的。其实我自己也有这种情况，偶尔吟一句，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诗写得不好，为什么还要留下来？甚至印行传播呢？关键还是因为眼界不高、鉴赏力不高，不知道自己的作品不好。如果真的知道自己的作品不好，就不会不忍痛割爱，更不会轻易示人。我一直认为创作不仅是创造力的问题，还有鉴赏力的问题。鉴赏力提高不了，创造力也会受它拖累。鉴赏力高了，自己创作的第一关就把住了。不让败句、劣作留下来，更不会把写得不好的作品拿出来。古人把这叫做藏拙。

那么怎么提高鉴赏力呢？

除了坚持创作，积累艺术经验外，就是大量阅读历代诗人的作品，并且要带有一种主动研究的方式去阅读，吸取古代诗人的艺术经验。一般来说，创造力是一个恒量。鉴赏力则是一种变量，可以不断提高。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就说到“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说明提高鉴赏力的一个方法，就是大量地阅读作品，尤其是经典的作品。

除了创作过程中淘汰与选择外，创作之后的自我选择也很关键。古人限于书写与出版的条件，结集是很困难的。这一方面屈了一些有才的、有好作品的诗人；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自然淘汰的机制。就算是有结集流传条件的诗人，凡是态度严肃、鉴赏力高的诗人，也都对自己的作品做严格的选择。比如，黄庭坚中年结集时，删除了大量早年作品。陈师道则自叙见到黄庭坚后，觉得自己前面写诗的路子不对，也多弃其早年之作。古人都是力求以精品示人，以精品传世。若有不好的作品传出去，甚至会愧悔。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有一首诗，就是说后悔自己早年词作的流传：“不能古雅不幽灵，气体难跻作者庭。悔杀流传遗下女，自障纨扇过旗亭。”自注中说：“年十九始倚声填词，壬午岁勒为六卷，今颇悔存之。”这种悔其少年流传的心理，在古人那里还是很普遍的。黄侃的诗词，在我们看来已经写得很好了。可他临终之际，戒以勿刻其诗词。别人不理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以骨牌为喻，说：“设时无天九，则地八未始不可以制胜，然终为地八而已。”这就不仅以今天的水平来衡量，还以古人的水平来衡量。前人对诗词艺术的这种严肃的态度，还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可见诗人自己主动、积极地淘汰自己的作品，是精品产生的第一种机制。历代诗人都很重视对自己的作品进行选择。

除了自己的选择外，评论、选本的选择，可以说是第二关。相对前面的自我选择，我们也许可以把这个叫做集体选择。这一关在时间上没有限制，选择者也没有限制。是当代，也可以是后代。八十年代诗词刚复苏时，那时的普遍水平虽不像今天这样高，但是我觉得选本的工作反而做得比较好一点。那时候有几个选本比较流行，对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现在创作人群爆增，诗词生产量爆增，诗词传播的媒体之多与传播速度之快，都是史无前例的，但是选本的工作大大地滞后了。我觉得这跟我们不重视选本，或者选的态度不够严肃，学术质量不高是有关系的。我觉得选本可以多种多样，各地区、各社团、各群体、各种主题、各种题材，都可以有选本。但是我觉得仍要有多种见一时诗词之全，一代诗词之全的好选本。即全国性的诗词选本。可以有两种，一种数量大的，几千首，甚至上万首。以保存当代诗词的精品。但千万不能按人头分配。还有一种是数量少的选本，仍走《千家诗》《唐诗三百首》这种路数，以供大众阅读，在社会大众中传播。这个量不能大。真正能在大众中，甚至在诗坛上流传的好作品，它的数量是有限的。这里似乎有一个接受美学的问题，我们还没有研究清楚。但无论是大型选本，还是轻型选本，都要破除平均主义以及其他各种人为的因素，以作品的艺术质量为标准。唐诗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靠唐人的各种选本流传下来的。这些选本现在还保存一些，我们把它叫做“唐人选唐诗”。不仅唐人，宋、元、明、清的文人，也一直在选唐诗。到了今天，我们还在选唐诗。

总之，我们一定要重视选本，要有相当数量的高质量的当代诗词选本问世。要有精品的选本，要有选本的精品。我觉得这对推动当代诗词在大众中的影响，对多出精品，提高诗词创作群体普遍的鉴赏力，是很重要的。

我把选诗的意思扩大，认为作品创作过程本身也是一种选择，并且引入鉴赏力与创造力这样一对概念，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创作的本质。在这方面，我仍然认为，学习古典诗词的艺术经验，是首要的事情。诗人必须同时是评论家，要对古代诗词、古代的诗词理论有深入的学习，甚至要有所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