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兴的显与晦
庚子疫中,授课藉由网络,又到魏晋文学一段。在众芳芜秽的深春,摊开《咏怀诗》,忽有不忍卒读之感。
阮籍《咏怀诗》多用比兴。颜延之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比兴寄托,便是写作上致其 “文多隐避”的重要原因。所谓“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乃至“厥旨渊放,归趣难求”。
比兴本是人们以耳目闻见,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引类譬喻,用以说理、抒情、叙事的修辞方法。“兴”与文学关联密切,而“比”在文学之外,适用性更广泛。上智悟天地之赜,以启化群氓,如孔子云“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下愚歌劳食悲欢,以怨刺其上,如《诗·魏风》歌“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要之,抽象之理因之以明,复杂之情藉之而畅。
比兴之为用,在其能增进诗文的明白晓畅。《诗》《骚》垂范千古,寔比兴之渊薮。《诗》之作者,多渺茫无考;作《骚》者楚人屈原,遂为文学史首位名姓标著的诗人。史迁谓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矣”。屈赋因怨而起,悲己之沉沦,怨君之昏聩,忧国之多难,哀民之艰虞,触物起兴,寓目喻怀,所见所闻所悉,无不成为身世时世的隐喻与象征。因之,“善鸟香草,以配忠贞”,“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比兴,不过是诗人耳目之内、脱口落笔之间所得。
屈赋每被许以“深婉”,余以为唯“婉”字与屈子了不相干。屈赋深而不婉,发愤淋漓,正在比兴之用。“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其志皎皎如此;“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可谓 “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情切而意豁。屈原之遭际如史迁所言“可谓穷矣”,然其上下求索,穷且愈奋,从郢都华堂到汨罗江畔,其疾愤惨怛之呼号,忿怼不容之刚烈,力酣气盛,何尝有丝毫隐曲。
屈赋抒写了战国时代昂扬的士人风貌。那是群雄并争、干戈纷扰的乱世,然处士纵横,指点江山,如锥处囊中,时时颖脱,又是士气高涨、精神自由的大时代。屈原与楚王名为君臣,但在人格精神上,屈原以帝王师自视,而怀王起始亦待之如师友。故屈赋斥乘舆、申己志、鸣不平,比以“江离辟芷”“蕙茝菉葹”,兴以“善鸟香草”“飘风云霓”,比兴,不唯使之言而无隐,更助其抒怀言志,皎而愈明。
阮籍“出处心迹尤肖屈灵均”。史迁谓屈原“穷矣”,阮籍亦得一“穷”字,且以“穷途之哭”更广为人知。然屈原“驾飞龙”“杂瑶象”,“陟升皇之赫戏”,在朝秦暮楚、楚材晋用的时代,天地四方,可任其游戏,未必真“穷”。屈原自沉,是“伏清白以死直”,与“穷”也无多大干系。
与屈原比,阮籍则是真“穷”矣!
《晋书·阮籍传》:“(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辙所穷,辄恸哭而反。” 《晋书》倒还给阮籍安排了一条返路。实际上,阮籍哪里有返路。他能像后代的陶潜,归去来么?古今论者,唯李义山 “不须并碍东西路,哭杀厨头阮步兵”,最为知音。
司马氏斫去七贤逍遥的竹林,制成弥天盖宇的权杖。魏晋名士隐身失所,遁地无门。上党李憙,在魏末屡拒辟招,司马师当政后,征其为从事中郎,朝夕便至。司马师怪而问之,李熹云:“先君以礼见待,憙得以礼进退。明公以法见绳,憙畏法而至。”(《晋书·李熹传》)司马昭继之,士人的气骨遭到进一步打压。退路是没有了,逼仄的门后,倒是留了一条进路,弯身匍匐,便可过去。
嵇叔夜“身长七尺八寸”,“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怎么也弯不下身。阮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但与嵇康的“孤松之独立”相比,还是少了些勇猛血性。他被迫弯下身。司马氏联姻示好,他无力明拒,只好日日大醉,一连六十余日,躲了过去;《广陵散》弦绝的次年,司马昭加九锡,公卿劝进,使阮籍捉笔。阮籍拒无可拒,一篇写罢,积郁成疾,二个月后溘然长逝。
“一生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妻儿家室,是诗人最软的肋,阮籍怎能不低头?“阮嗣宗至慎”,他成功地在司马昭那里留下谨小慎微的印象,避开权杖森冷的锋芒。然而,阮籍终究是建安风骨的传人,广武战场那青春的热血记忆,也会在每一个暗夜,搅动着中年的油腻和卑微。苦痛、抑郁、愤懑、悲哀、恐惧、迷惘……生命有多少道褶皱,《咏怀诗》就有多少种滋味。
那是不能散发、也无从散发的滋味,阮籍用杳冥惝恍的比兴,将它们层层包裹起来,独自咀嚼。一方面,这百味杂糅,哪里能说得明白;另一方面,“殷忧令志结,怵惕常若惊”,临深履薄,又怎可说得明白。比兴,原为助明诗旨、畅晓诗意,而在阮籍这里,其用恰恰相反。《咏怀诗》的比兴,是严酷环境中的软猬甲和烟幕弹。诗人既要表达自己,又要保护家小,既在挣扎反抗,又在徘徊犹疑……那不是文学修辞,那是阮籍在阴霾中拨开的丝微缝隙,借一缕天光,吐几口浊气。
故读阮籍《咏怀诗》,宜肃然悲戚,万不可亵慢。唐人王维《终南别业》用阮籍事,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句,余亦曾服其妙。今日却以为,王摩诘悟禅,何必假嗣宗之迹。阮氏途穷,沉重到不能呼吸,岂可曲化为岁月静好般轻佻的感悟。
古诗人学阮籍者多矣。刘熙载《艺概》云:“阮嗣宗《咏怀》,其旨固为渊远,其属辞之妙,去来无端,不可踪迹。后来如射洪《感遇》、太白《古风》,犹瞻望弗及也。”为什么陈子昂、李白学阮,“犹瞻望弗及”呢?陈、李不过是才子的文学修辞,阮嗣宗却是暗夜沉沉中,泣血的呜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