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我们继续拆解分析《色戒》的开局麻将戏,这段足够缜密、足够严谨、足够复杂、又足够优美的艺术精品。在上文中,为集中拆解马太太的一条龙牌局,单独把马太太的牌拿出来分析,略去了在此期间她们的对话内容及其他人的牌(尤其王佳芝的牌),而这些内容对整个牌局设计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本文要重新回到马太太打出第一张牌时她们的对话上来,补充分析这些内容。
11.梁太太帮腔,易太太放了马太太一马
当时马太太正被易太太借题发挥一通训,辩解着说我天天帮我老公的穷亲戚们安排工作照顾吃喝忙得要死哪有时间和精力勾引你老公啊,表现得很委屈,然后点起一根烟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希望易太太不要再穷追猛打咄咄逼人了。
(马太太娴熟而优雅的点烟吸烟姿势,打火机显然也是很高档的时尚精品)
这里有必要补充一个细节。在前文《那场信息量极为丰富的开局麻将(1)》中提到过李安在拍摄这场麻将戏时近乎100%地还原了张爱玲笔下的场景,包括对太太们衣着服饰的细节描写“左右首两个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也在梁太太的身上完全给予还原了。但是在马太太这里,导演给她的服饰却做了一些修改,首先是把她的黑呢斗篷剪短了,把像大衣一样的长斗篷变成只到腰际的短款,露出马太太的小蛮腰,走起路来随风摆柳摇曳多姿,看起来更时尚更妩媚更性感了。
(马太太的时尚短款齐腰黑斗篷,看起来更妩媚性感一些,不像另外两个太太穿的黑斗篷像披了个黑色雨衣一样)
(对比易太太梁太太的用金链子当纽扣的长款黑斗篷,穿起来像个很有钱的女侠一样)
其次做的一个改编是把那像暴发户一样的金链条换成了白钻纽扣,这一下就立即又上了一个档次了。导演为马太太做出这样的改编,应该还是要强调马太太与梁太太(以及易太太)的不同,强调她是一个很小资很有审美情趣的女人,不像梁太太那么俗气。也借此说明,易部长是有品位的人,他一定不会找梁太太那样的女人做情人,马太太之所以能吸引他,自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这些细节里所给出的暗示。
(虽然一袭黑衣,但马太太像洁白的白玫瑰一样,白的钻戒,白的手表,白的耳钉,白的镶钻纽扣,应该就是易部长的白玫瑰吧)
马太太说着话打出了第一张牌5条,被易太太吃掉。对这张牌,王佳芝是什么表情不知道,导演没有给出她的表情,她应该是没什么表情,因为她很可能看不出来这张牌意味着什么。但马太太对面的梁太太是能看出来的,她是很在乎输赢的一个人,输了半下午了,好不容易搬了一次风,然而对门起手就咣当一声打下来一根5条,不由得心中一凌:对门的牌够好的啊!看来搬风也没把这风向给搬过来啊!咦?!易太太又给吃了,一上来就吃了个夹张牌,这牌够冲的啊!两个人的牌势都不弱啊!这搬了个啥风啊这是!导演在这里给出了梁太太的表情与眼神。
(梁太太是最在乎牌面上的输赢的,对其他输赢似乎并不敏感)
梁太太刚被马太太恭维了一下,虽然输了钱不开心,但提到老公升官管大米内心里还是舒适的,看到易太太把矛头对准马太太一顿削,削得马太太都快急眼了,想着是不是要调解缓和一下,于是在马太太抱怨地说到“我这管后勤的还没薪饷可拿”时附和地帮了一句腔“就是!”,算是对刚才马太太主动恭维的回报。
(看到马太太的狼狈,梁太太帮腔解围)
易太太本来可能还想追着马太太打压一下,看到梁太太替对方解围,也就笑呵呵地顺便给个面子不再借题发挥地追着马太太打了,再说了马太太说的也不全是谎言,她老公是这个城市里“管交通”的最高官员,登门来求的亲戚朋友“把走廊都睡满了”也实不过份,虽然这并不能证明她就没有勾引人家易太太的老公,她只是偷换概念地转移话题给自己辩解了一下,并没有真正回答易太太的问题。但是易太太装作她说的有理,不再追究了,她虽然对马太太是挺痛恨的恨到骨子里了,因为对方对她的太太地位有实质性的威胁,但并不急着也不能一棒子打掉对方,她要对其一攻一放,像捉放曹一样,目的不是要和她决裂,而是要能掌管住她,要她知厉害,懂规矩,有敬重,要服帖,要维持自己在太太圈里的核心地位,不要挑衅,大体是这个意思。所以,她对马太太的语言、眼神、麻将牌的打法都有这个含义。在麻将桌上已经占了马太太的上风,一会还要继续占她的上风,她不着急。她不着急,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胜定了,因为在这场与马太太的争风吃醋战争中,她手中握有最重要的一张大牌: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青春靓丽的麦太太。
12.“天皇头上也还有个天嘛”
前面三位官太太聊了一大堆,王佳芝一句话都没有插上嘴,也不知道该说啥,毕竟不是体制内的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易太太感受到了她的被冷落,于是主动把话头抛给王佳芝:“人家麦太太弄不清楚了,以为汪里头的官都是我们这些太太们牌桌上派的呢!”笑嘻嘻地,一脸慈祥很宠溺地看着王佳芝。
(易太太是牌局的核心人物,也是主持话题的人物)
佳芝虽然打牌不大行,但对这种话题当然知道怎么回答怎么奉承:“那可不就是吗!”简单六个字把左中右三位官太太都给恭维了一下。这是王佳芝在整场麻将戏里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在电影里说的第一句话。在三个位高权重的官太太面前,王佳芝说这话是卑微的,也是小心翼翼的。当然这话也不全是恭维,也是大实话,已经被牌桌上几位太太的谈话内容证明了:梁先生的官就是梁太太通过易太太帮忙后让易部长安排的,马太太更是直接给上海市的交通部门安排自己老公的亲戚朋友。梁太太则进一步对这一点进行了肯定:“这些日本人可没想到哦,天皇头上也还有个天嘛!”口气既是调侃的,又是骄傲的。梁太太说这话时,手中捉着一张牌放到另一张牌上面磨磨蹭蹭,这是什么意思呢?网上有人分析说梁太太手底下犹豫不决,据此“犹豫不决”的小动作又分析出一大堆心理活动。这种分析不仅是过度解读而且是完全错误的。(我之所以写色戒系列影评文,一个原因也是看到网上一些扯淡分析文实在不能忍,这么好的精神大餐这么多年人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吃,实在是对不起李安)
(知乎网友对此动作的分析,小学生级别的猜测性分析,错得太离谱了)
首先,这个时候梁太太已经出过牌了,手中的这张牌并不是犹豫不决即将打出的牌,因为如果你数一下梁太太的牌数的话,是13张而不是14张,说明这时她要打的牌已经打出去了,而不是拿在手里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打。那么她拿这张牌在手里玩弄,导演还给了一个特写镜头,是什么意思呢?一定是有意思的,不然的话不会给特写镜头。意思其实也不难推出,完全扣住她正在说的话:“天皇头上也还有个天嘛”,天皇在日本权力地位最高,但头顶还有一个天,所以她把一张牌拿到另一张牌上面摆了一下,意思是权力再高的人也还有人能管他能制约他的。那么,天皇头上的天是谁呢?是天皇他老婆啊,——梁太太拿天皇比喻日本在上海扶持的中国当局政府,而官太太们则是这些官员的天,她们是这些政府高官背后的隐形政府,所以是能“在太太们的牌桌上派官的”。官太太们之所以有这些隐形权力,是因为她们是官员们的女人,能在床上给官员们吹枕边风,来影响他们。所以梁太太在说这句话时把一张牌放到另一张牌上面,暗喻把女人放在男人上面,是有一定的淫荡味道的,引得另外几位太太一阵笑,这笑声里自然是带有“你懂我懂”的意思的。这就是梁太太手里拿着一张牌在摆到另一张牌上面摩擦的含义,一种深沉的性暗示,是梁太太这种中年妇女的油腻性幽默、色情小笑话,没有别的什么含义了。大家笑完,易太太开启了第三个话题,邀请大家吃小馄饨:“吃啊,趁热吃!”这是来自于女主人的热情关照,虽然牌桌边上本来就摆有各种零食,但是该补餐还是要补的,不能有一点饥饿的感觉。打牌既是脑力劳动也是体力劳动啊,强度高时间长,营养得跟上。
13.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易太太热情地招呼大家吃馄饨,打了这么长时间麻将了,大家都很辛苦,是该补点餐了,王佳芝第一个拿起小馄饨开始舀着吃,梁太太则语带推辞:“要不得,可不能再吃了,胖得……”梁太太说不想吃,原因不是因为不饿,而是因为吃的太胖了。《色戒》的拍摄用了很多前后对比的呼应手法,使这部作品产生巨大的张力。这里则又是一处。在这戒备森严的易家公馆,太太们因为山珍海味吃得太多为发胖发愁,而在几条街道的外面,不少穷苦百姓饿死在路上。闪回一下王佳芝那天早上领完米往舅妈家走时的路边情景:她舅妈家还有钱(米票)买到米,那些没钱买米无家可归的人卷着席筒在马路边奄奄一息过夜睡觉,有的人夜里睡着后就再也没醒过来,清晨时被红十字会的人捡出来抬走。这实在是一个赤裸裸的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的世界啊。
(红十字会的人在看这些裹着席子睡在路边的人里谁死了谁还活着)
(活着的人继续躺着等死,死了的就被抬起来扔到车里拉走掩埋,车上已经有两个了,这是第三个)
在她们说这番对话时,导演通过镜头给出了两个关键信息,一个是钟表上的时间(见钟表文),另一个就是王佳芝的牌局。
14.王佳芝的起手牌:两碰即上听
在易太太招呼大家吃小馄饨的时候,导演的镜头从右到左,给出了两个人的牌局全景:马太太的和王佳芝的。这两人的牌局是这开局麻将戏的前半场中最重要的牌局,两个人的牌局同等重要(相比而言,王佳芝的可能还更重要一点,因为含有更多的暗示),共同推动了剧情的发展。其中马太太是做一条龙的牌型,在上文里已经讲完,这里不再赘述。而这场牌局最重要角色王佳芝的起手牌则是如下截图所示。
(王佳芝刚打完第一张牌时的牌局全景,这牌运太好,胡的机会很大)
这时王佳芝刚打出一张牌,手上的13张牌里至少12张是初始牌,也就是说这些牌不是通过王佳芝的打牌技巧调配出来的,全是起牌时直接拿到的,与王佳芝的技术无关,纯属运气。这些牌是什么呢:977 筒、311筒、99条、78万、中中中(截图里的7万8万看不太清,后面的镜头给出了清晰特写)。怎么评价王佳芝的这局牌呢?王佳芝这起手摸到的牌实在是太好了,相对于马太太的一条龙胡牌的机会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也十分简单,对于牌技很差的王佳芝来说也很容易打不会出错:起手5个牌架子就够了,三个红中既是杠坯子又是成牌,三个对子里面随便碰掉两个就落听了,听牌到6/9万上。后面王佳芝也确实是这么打的,这么简单的牌不可能出错的。也就是说,梁太太闹着要搬风,结果搬完风后另外三个人的牌一个赛一个地好,这实在是梁太太搬风的黑色幽默,这到底是给谁搬的风啊真是的。那么,王佳芝的牌与她的下家马太太的牌有什么联系吗?有一张牌下家马太太是需要的:3筒。上文里提到过,马太太一开始手上有2/4筒,需要吃一张3筒就能成牌,等了两圈没有等到3筒才拆掉的,刚拆掉王佳芝就打出了3筒,这也是让马太太对她吹胡子瞪眼十分不爽的一个小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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