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一十篇:
大宋山河
第二章 翰林风月
一
安石此番任满省亲,假日宽裕。过了新年、灯节才打点到舒州赴任。柘娘给他生了儿子,祖母起名欢儿,珍爱之极,除了乳娘喂奶,总是不离手。欢儿生得俊,嘴又乖,是奶奶的开心物。柘娘说:“自从添了欢儿,母亲总是笑,好像年轻了许多,我是不忍心带他走了。”安石说:“那怎么行,才两岁的孩子,能离开娘吗?”柘娘说:“那就只好搬家。”吴氏夫人听到儿子和媳妇的议论,便说:“这有什么难的,你们三口去舒州,家在江宁不动,你祖母、外婆还不是这样过了一世?”安石说:“一家骨肉,不能再分离了。明日我就起身去临川,把祖母、大哥、外祖母、舅父母,一起搬来。”吴氏夫人笑道:“傻话,你能搬得动吗?做官如同赶路,三年一任, 总在路上,跟你爹赶了一辈子路我可受够了。”说着流下泪来。柘娘安慰母亲道:“柘儿不会丢下娘走的。不搬家也好,让他赶路去吧,只是要学会照顾自己,累了就回家将息。”家务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回到房中,安石闷闷不乐。柘娘把儿子抱给他,说道:“莫发呆了,舒州又比鄞县近了,我娘儿俩随时都可去看你的,还是给孩子起个名儿吧。”舒州知州蔡襄,是一位饱学的能臣,长安石八九岁,年前方从福州内徙到任,安石视为师友。通判既非州副,又非属官,专职监察知州及府下官员之举动,凡民政、财政、户口、赋役、司法等事务文书,都须知州与通判连署。“太祖开国,惩五代之弊,置通判以分知州之权,谓之监州。”安石常听父亲说:“通判难做,按朝廷月课奏报,为人所不齿,而与知州不和,互相告讦,两败俱伤。不按朝廷月课,长期无报,要受责罚。”安石不懂也无心这些事体,只知食君禄,勤政事。到任后,又遇大旱之年,便请示蔡襄, 去访察太湖水利,并到通州访察海门工程,两月方归,作《通州海门兴利记》呈蔡襄。说道:“沈君兴宗海门之政,皆在其爱民之心出于至诚,其他则易知易为。”蔡襄已无心肠和他议论,拿出一件公事,对他说道:“吾无福分与介甫共事矣!” 安石接过看了,原来是中书发来一道“上谕”:召殿中丞通判舒州王安石趋赴阙试馆职。安石略一寻思,摇摇头说不欲就试。蔡襄以为是谦辞,随 意说道:“凡一甲高第者,既经历练,试除馆职,已成定例。这是一条清要之路啊!祝老弟鹏程万里。”安石方要详述己见,从人报称,江宁来人找王大人。安石即去迎候。原来是长弟安国,二目通红,踉跄而来。一见安石,扎在怀中便哭。安石大惊,急问家中出何变故。安国说:“昨日,表姐丈派人星夜送来噩耗, 大哥安仁暴卒。”兄弟二人抱头痛哭一回,安石拭泪,提笔立就《乞免就试札子》:准中书札子,奉圣旨依前降指挥发来赴阙就试者。伏念臣祖母年老,先臣未葬,弟妹当嫁,寡嫂在室,老母在堂,家贫口众,难住京师,比尝以此自陈,乞不就试,慢废朝命,尚宜有罪,幸蒙宽赦,即请听许……兼臣罢县守阙,及今二年有余,老幼未尝宁宇, 伏望圣慈察臣本意止是营私,特寝召试指挥,且令终满外任,一面发赴本任去讫。书就,请蔡襄过目。蔡襄看罢沉吟良久,谓安石道:“依我之见,还是以就试为上。介甫新仕未久,对上命惟顺,免生其他。”安石道:“长兄中年暴卒,我心如焚,实不能就试,尚望明公从中相助。”蔡襄摇头道:“馆阁之职,实非寻常,向为储才之地,一经此职,遂为名流,所以仕人最重馆职,可望而不可及也。况且召试馆职,一般须两任三任。皆因鄞县政声大著,乃有此格外之恩。”安石道:“不瞒仁兄,吾举进士得官,只想做事。两任比较,始知国事俱在州县。一任鄞县了了,为憾多时。此州,幸遇尊驾,哪能半途而试馆职。”蔡襄见安石言词由衷,甚觉感奋。宋初仿唐代置昭文馆、史馆、集贤 院,掌修史、藏书、校书。三馆共藏书三万六千二百八十卷。后又于秘书省置秘阁,分三馆书万余卷藏之,是以并称馆阁。各设直馆、校理、校书郎,二府宰臣、中书朝官,分别兼领直学士、学士、大学士,实为清要之地、储才之所。凡集贤校理、直馆,三年迁知制诰、中书舍人,进而为翰林学士, 参知政事乃至宰相,多由此路。安石非不知其途,然而并不以此为意。蔡襄从而对安石愈加敬重,后来娶安石次女为儿媳,实因此时交好,此是后话不提。当下蔡襄不再多言,请安石把札子封好,安排驿马传送。临发,又问安石道:“为万全之计,须朝中有人疏通方好。而我和永叔皆遭贬黜,且今高若讷、陈执中等人用事,不便多言。”安石道:“晏相外放,再无他人。只有杨寘、韩子华等同年好友,料无能为力。”蔡襄道:“着,子华已除拜右正言,天子近臣,请速修书来。”于是安石与韩绛另作一书,详叙别情,细陈家事,请为之助,交蔡襄一并发走。安石正式向府衙告假,带了安国回临川办理兄长丧事,搬取祖母和嫂子一家。日夜兼程,在路上耽搁了半个多月,待到办理丧事毕,到岳家省亲方 知曾家表兄进京了。且说曾巩在家与诸弟奉亲苦读,含辛茹苦七八年,忽然得到朝廷召旨:玉山知县曾易占本无罪过,十二年蒙诬,体为勉谕。复官、补俸,趋赴阙候补。曾巩和长弟曾布奉父至京,住在相国寺。即赴御史台领公事。司官方 称:信州知州钱仙芝,阴与内廷匠作监勾结,盗卖水晶器皿,案发系狱,审得诬陷玉山知县曾易占冤情,因而沉冤得以昭雪。玉山县因灵山产水晶而得名,采玉直属内廷匠作监。知州钱仙芝向易占索水晶,易占不与,因而怀恨,诬易占盗卖水晶,又无实据,乃夺官停俸, 斥废在家。玉山县令换了钱仙芝内弟,从而与内廷匠作干办相勾结,又有张贵妃伯父三司使张尧佐庇护,更无忌惮,竟在扬州私设水晶器皿店铺,专售予富商大贾,以为贿赂之物。扬州暴起这样一家店铺,煞是惹眼。这水晶分明是犯禁之物,岂容私家经销。也是那钱仙芝恶贯满盈,偏偏遇上欧阳修知滁州任满接替韩琦来知扬州。一经发现,概不少贷,迅即封了店,抓了董事,三推四问,原来是官商黑店,人赃俱获,上奏朝廷。仁宗批下御史台严治,首恶钱仙芝及内官皆判死,其他徙流有差。曾易占昭雪复官。曾易占经十余年磨难,衰病之躯,不愿再任官职。请准,以太常博士致仕。曾巩在京逗留期间,曾见到韩绛、杨寘、王珪、吴充、刘敞、曾公立等一班旧日好友。韩绛作为谏官,深知此案内情,曾巩邀他饮酒密谈。韩绛道:“兄已三科未试,将到中年,天赋之才,终不当弃,令尊既已昭雪,此中情由,就不必再问了,还是准备来年应试至紧。”曾巩道:“沉冤昭雪,自当庆幸。然十余年来,艰苦悲辛,令人心寒,官场昏暗,实在可怕,弟越发不想应试了。”韩绛道:“官场险恶,历代皆然,冤沉海底者有之,家破人亡者有之,然男儿既以身许国,便无暇他顾。况且当今天子,至仁至圣,无论宰辅大 臣,椒房亲贵,概无私弊。”曾巩道:“恐怕未必。弟闻钱氏依仗某家贵戚庇护,乃敢作恶害人,今钱氏虽然正法,贵戚无恙实属除恶未尽,心犹难平。”韩绛道:“兄所指可是张贵妃之伯父张尧佐?据审案得知,钱仙芝确曾 贿张尧佐一架水晶花卉。而尧佐并未过问,甚至不知钱某其人。只他自己宣扬与贵戚如何如何,假虎之威罢了。况且,尧佐因后宫骤得显官,受到台谏弹劾,自顾不暇,哪理会什么钱仙芝!”曾巩道:“台谏果能铁面无私,便是社稷之福。” “也不尽然。”韩绛道,“投鼠伤器之事多有,近日就为一个张尧佐傍及文相,个中事理,一言难尽。”韩绛不便多说,曾巩再不多问。言及将绕道江宁,探望安石一家。韩绛道:“正有一事相告:安石知鄞县考绩上上, 文(彦博)相荐举试馆职,安石上札子不肯就试,还要我为之疏通。馆职是任人求之不得的,明日我写一信,请兄转交。”曾巩道:“安石行事,往往悖乎常理,一旦认定,便不回头,除非朝廷直下严命。”翌日,曾巩又拜望了几个朋友,禀明父亲,叮嘱曾布,不可废书,便由汴淮南下,先到扬州探望恩师欧阳修。曾巩此时已三十多岁,身负家事重担,接连科场失意,却能够处之泰然,风采依旧。欧阳修见了,欣然说道:“恭喜令尊脱困,恭喜子固得道。人非遇难不能得道,人非得道不能常青。近日我作了几首广陵散曲,咱们到 长春湖去唱。”这长春湖是一狭长水带,长约十里,就是后来有名的瘦西湖。欧阳修不带随从,只由一名船娘摆动画舫。船上置一坛酒,一张琴,几色菜肴和吃食。湖面上,小荷初露,绿波倒影,两岸杨柳枝条,如垂入镜中,引来一簇簇浮鱼,吹那柳尖。欧阳修命曾巩打开酒坛,斟满两碗酒,喝了一回,拨动 琴弦,唱起《广陵散曲》:风迟日媚烟光好,绿树依依芳意早。年华容易即凋零,春色只宜长恨少。池塘隐隐惊雷晓,柳眼未开梅萼小。尊前贪爱物华新,不道物新人渐老。江南三月春光老,月落禽啼天未晓。露和啼血染花红,恨过千家烟树杪。云垂玉枕屏山小,梦欲成时惊觉了。人心应不似伊心,若解思归归合早。
欧阳修兴致极高,还想再唱,曾巩满斟一碗酒,高高举起说道:“恩师道德文章,如泰山北斗,愿青山常绿,诗格常新。”二人畅饮畅谈,画舫来到蜀岗之下,黄沙岸边。欧阳修命船娘靠岸,携曾巩离船登岸。船娘帮助搬了酒坛,曾巩抱琴,缓缓攀登石蹬。岗上原有的隋时亭榭,大都不存,只剩几点残垣,零散瓦片。有十几所寺院散布在三峰之间。欧阳修到任后,在蜀岗之巅,坐北向南筑起一座厅堂,虽非雕梁画栋,但造型别致,楹窗宽敞, 四面观瞻,中间匾额三个大字《平山堂》,系欧阳修亲笔题写。堂前新植杨柳,已长出新绿枝条。曾巩道:“在汴京就听人说到平山堂了,今日终于有幸登临。”重又开坛举酒,曾巩放眼,南览江,北览淮,如浪青山,拱列檐下。曾巩道:“人生在世,不论走到哪里,总当有所建树。恩师筑得此堂, 栽得此柳,留给后人登临,一举首,足以清心明目。”感奋之下,亦拨动琴 弦,高歌一曲《南乡子》: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 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欧阳修听罢,赞赏不已:“集句曲子,难得这般贴切,竟无半点痕
迹。”曾巩道:“此出表弟王安石手,非巩之作也。”因取安石所作《抚州 见山阁记》、《新修九曜阁记》等十余章。欧阳修逐次阅读,说道:“此人 文字可惊,也所罕有。吾正在编《文林》,辑时人之佳作,拟编入之,可乎?”曾巩道:“吾代表弟致谢。”因言及在京城闻子华说,介甫坚辞馆阁之试。欧阳修为之拍案曰:“辞免试馆职者,既是淡泊名利,亦气节也。比如知制诰,官阶高低不论,其显在要路,必试而后命。有国以来,不试而命 者三人,杨亿、陈尧佐及修也。”欧阳修以龙图阁直学士知扬州,到任便抓了官商黑店,从而威名大震;其《朋党论》、《醉翁亭记》传播远近,世人皆知。兼以潇洒倜傥、仙风道骨,人称“文章太守”。今年近五旬,须发斑斑,流离窜斥,十有余年,转徙三州,颠沛多病,而仍雄心万丈,曾巩大奇之。曾巩在扬州逗留二十余日,欧阳修三日一出厅视事,便与曾巩编辑《文 林》,至书成付梓刊印,曾巩方携了书册,至江宁探亲。曾巩到江宁时,安石早已从临川回来,在江宁稍停,回舒州去了。由安国陪他登石头城,游蒋山,逗留三五日,给安石留书一封、《文林》一册, 即登舟回南。两年以后,蔡襄任满,召还京师,除授右正言,旋知开封府。过了两月,安石任满,召赴阙。安石到京后,住在大相国寺,旧日同年好友,都来探望。不几日敕下:王安石直除集贤校理,在京供职。安石坚辞不拜,当日写了第一状,批答不许,又写了第二、第三状,均不许。他拜托韩绛疏通, 韩绛不理不睬。他又找到“临川学舍”旧日同窗刘敞,请他帮助。刘敞说:“我在史馆,终日看书,你来集贤院,正好做伴。”安石说:“我志在州县,为民兴利除弊,哪有心肠跟你做伴。”刘敞大笑道:“书生之见,你在州县兴利除弊,好啊!灾民待赈,谁给你粮?河流疏理,谁给你钱?你要兴作,谁来批复?你要除弊,必招事端。连范仲淹、欧阳修都不能自保,你是谁呀?集贤校理,身在清要,无烦剧,无事端,免试直除,还有何话说?”刘敞不说还好,他说了这番话,倒使安石铁了心肠,即作《辞集贤校理第四状》:
右臣蒙直除集贤校理,以分不当得,已累曾具状奏闻,乞追还所授。今月二十四日,准中书札子,奉圣旨更不许辞让。臣以小官,非敢以礼为让也。直以分不当得,理当自言。盖闻当得而让, 则上有所不听;不当得而授,则下有所不敢承。不听不为迫下,不承不为慢上。以其有义也。臣诚不肖,然区区之私,具状四奏者,窃以为匹夫之志,有近于义,是以仰迫恩威,至于再三,终不敢 受。伏望圣慈俯察臣愚,特与追还所授。臣无任。
刘敞见安石执拗,志不可夺,便不多言。会同一班朋友如判南曹吴充、 国子监王珪、校书曾公立等,劝说安石,尽可能留京供职。执政接到安石第四状,甚为疑惑,以为事出非常,访察安石出于何人之门。然而凡认识安石者几乎众口一词:此人清节自守,自视甚高,入仕以来,只知奉亲、效国、读书,旁无他顾,从不登权要之门。知鄞县倅舒州埋头职事,颇有政绩,无一字上达朝官。家在江宁,人口众多,确实贫素。执政于是疑端尽解,再候多时,方改除群牧判官。安石又要坚辞请外,韩绛、杨寘密谓安石道:“事不可三,而介甫已上四状,此番万不要再违上意。”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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