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时炸弹
林西从宾馆里的一扇门里走出来,边走边笑着说,一个也跑不了。他甩动着双臂,顺着楼梯一直向下走。有人从楼下跑过去,有人在迟缓地行走,还有人正在屋子里,看着电视或做一些其他什么事。在一层楼的楼梯口,一扇临近的门半开着,传来人们打麻将的声音,飘来悠长的烟气。
他一直走到底部,走到地下室,他一直朝下走了两层,而后打开一扇并不起眼的门,因为长久不见日光,里面显得很阴森。他打开手电筒,在一个很隐蔽的角落里拿出一个包了好几层蓝色塑料袋的东西。他脱下外衣,将东西裹入外衣。而后转身向上走去。走到一楼时候,他将怀里的东西取出一些,藏在隐蔽的角落。他按了电梯,过了一会,右边的电梯先上来,电梯里有四个人,两个目视前方,身体魁梧,穿着少妇民族服装,一个低头玩手机,一个闭目养神。他走上去,按了十二层,正是整个高楼一半的楼层。他在楼道里来回走了一回,清洁人员正推着车子在走廊里穿梭,从几间开着门的房子里取出白色的床单被褥之类的东西。他将怀里的东西取出来,在几个隐蔽的地方放了一些。他又按了电梯,左边的上来了,他按了最高楼层。上到最高楼层后,他发现有一个人和他一起走出去,是刚才的低头玩手机的人。那人寻找到楼梯,走上去,他也跟着上去。面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天台,四围都围着高墙。如同碉堡一样,他可以想象敌人乘着云梯要往上爬而他们往下投掷巨石铁蒺藜等东西的样子。从上面望下去,是一片操场,树立着两个篮球架。
那人和他说道,你也喜欢顶部的风景吗。他点点头,不想说话。那人说,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想爬到高处,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知道高处之外还有高处。我一会就要坐飞机离开这里,在走出去之前想到可以来顶楼看一看。林西说,你可以走出去的。那人站在围墙边上,回头对他说,我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要站在高墙上。你可以帮我拍张照吗。林西说,可是这很危险。那人犹豫了一会,走回来又走过去,最后决定说,没关系,不过我会不会掉下去,都与你无关,只要你帮我拍一张我站在那上面的照片。林西勉强答应下来。他拿着手机,像一个狙击手一样对准那人,手心迅速地出了汗,那人在上墙之前,反复说,你可以连续按拍照,多拍几张,捕捉更多的精彩瞬间。还可以录制一个视频。等一等,他说,好汉,你叫什么名字。好汉笑着说,我叫许河,许是许仙的许,河是河流的河。他比划了一个好的的手势。通过手机,他看到那人慢慢地用手向上爬去。不知道是许河在颤抖,还是他的手机在颤抖,他看到许河的身体像一条缎带一样抖动,好像起风了。风越来越大,他大声喊,下来吧,起风了。声音在风中不断反射,如同胡乱攒射的箭镞,都打在许河身上。许河用两手攀住高墙,抬起一脚,爬上墙,墙并不宽,他慢慢支起自己的身体。但当他完全站起来或者将近完全站起来时候,他的脚突然软了一下,双手胡乱飞舞,似乎要堕向无底的深渊,但这时他及时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林西及时拍下了这一幕。许河额头上流下河流一样湍急的汗。他微笑地站着,还在墙上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他说,打开视频软件,给我配上一首徐小凤的《每一步》,“道路段段美好/总是血与汗营造/感激心中主宰,每段道路为我铺/但愿日后更好/我愿永远莫停步”。徐小凤独具感染力的声音让许河心中升起雄壮的感情。他开始迈出更大的步子,露出更加自信的微笑。但忽然,他一脚踏空,啊,他的声音湮没在风中。手机掉落在地上。音乐声兀自在风中盘旋,上升。云朵飘扬。世界在围绕某条看不见的线旋转。
林西跑过去,但他看不到许河的下落,看不到许河的形影,他的手机里也没有他的照片。他记得自己打开了相机,可是一张照片或一段视频都没有。风渐渐小了。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他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这时听到有人走上来。回头看,大概是一个工人,穿着锈迹斑斑的衣服。那人问,你刚才看到一个人没有。林西说,是有一个人,但跳下去了。什么。那人吃了一惊,你看到他跳下去吗。林西说是的。那人挠挠头,说,这大概是今年的第八九个从这里跳下去的人了。他走过去,看向下面,但下面似乎云烟重重,什么也看不真切。楼层太高了,那人回头对林西说。是啊,太高了。林西的声音有些无力。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你知道他的名字吗。林西说,叫许河,你认识他吗。那人说,这个名字很熟悉,但我想我不认识他,我只是感觉有人在上面。于是我也走上来。你知道吗,这么高的楼,我是一层层走上来的。我流了很多汗,但在上来的一刹那都干了。我想会发生什么事。果然发生了什么事。你衣服里包着什么东西。林西说,没什么。为什么大家要来这里跳。那人说,因为大家太喜欢这里的风景,喜欢得不能自已,就跳了下去。后来林西想,大概因为这里是一个生死轮回的地方,还有一些这样的地方,比如很高的桥、寺庙、乱坟岗之类。那人走近,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这里很危险,我们还是下去吧。他说,我想要小便。那人说,我也想。我们下去找一找吧。林西说,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你想要尝试吗。那人说,什么想法。我想要在最高处向下面毫无顾忌地撒尿。那人说,你的想法很好。两人解开裤带,掏出那话,支起来,站在墙边,迎着风向下溺尿。些微尿液被风吹回来,溅在衣服上。林西说,痛快。他们看到,尿液像是雨滴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去。收起裤子。林西问,你在这里工作吗。那人说,不是,但我总有办法进来,我喜欢这里,这里的风好像也是甜的。我在这里感到自由,就像风一样。有时候我不想和大家坐在一起时候,我就一直从一楼爬到二十四楼,有时候从里面的楼梯爬,有时候从外面爬。你也喜欢这里吗。林西说,喜欢但是感到恐惧,这里就像悬崖。你不感到害怕吗。那人说,有时候会害怕,但越害怕我就越兴奋。但你刚才为什么说危险呢。那人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危险的,但我不觉得。我像是塞林格小说里的人,阻拦人们往深渊里跳。林西问,你还喜欢看小说。那人说,生活太无聊了,有时候会看一看小说之类的书。你想要在这里住吗。那人说,这是我的梦想,但梦想是不容易实现的。正是因为不容易实现才显得可贵。等一等,林西说,你刚才说你可以从外面爬吗。对。你是蜘蛛侠吗。林西看着他瘦硬如同狼毫的身体,很感到奇怪。那人活动活动身体,说,和蜘蛛不一样,我不需要借助别的东西,我的身体很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请你在这里住一晚。那人笑着说,谢谢你,但我不想轻易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愿意让它不断发酵,让我不断陷入疯狂。现在好像又起风了,我感到身上发冷,我们下去吧,那人拉着林西。像是从舞台上下场一样,两人从天台上走下去。
通往楼下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锁了。两人用力敲门,大声喊叫,但没有人回应。两人在台阶上坐下,林西说,以前也常常会锁门吗。那人摇头说,以前好像不锁。是不是因为有人跳下去了。两人又走上天台,风在低声嘶吼。他们走到墙边,看着下面,下面的人照旧走着,都默认无声。两人在天台上等了很久,不时地敲门。那人说,我有些饿了。我要先爬下去了,你要一起吗。林西摇头说,我不敢。那人说,很简单,一步一步往下就可以。林西说,我觉得这太疯狂了。那人忽然笑着说,你以为自己不疯狂吗,我知道你衣服里面是什么。林西惶然说,但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
林西来到这家叫做芒果假日旅店的时候,正是一天中的尾声,很多店铺开始拉上卷帘门。街上的行人不多了。乌鸦在不同的枝头跳跃,发出凄厉的叫声。车辆如同河流。站在前台的服务员揉揉眼睛,问他要住店吗。他说,要一间房,交了钱,服务员给他一张卡,说在九层。他用卡刷开电梯,走上去。里面的人走出来。他走进去。上到九楼时候,两人牵着手向他走来,他们走得没有声息,因为地毯的缘故。他看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女友,另一个是自己的朋友。但他们没有看到他。他们走过去,下电梯去了。正是他的朋友陷害了他,并且夺取了他的女友。他在刑满释放后,去各处漂泊了一个月。头发像是水草一样疯长。直至他听说他们来到这里。前两天,他乔装打扮,将一些东西藏在这里的地下室。现在他来到这里,以另一个人的身份。他提供的名字是木东,他有一个这样的身份证。现在他的衣服里还放置着这样的一些东西。
他问,你怎么知道。那人说,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落魄的人。命运让我颠沛流离,我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家,我没有享受过生活的美好。但现在我觉得自己比以前开心了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按理说我比以前更累了。但我找到了某种慰藉,所以生活似乎看起来不那么苦了。就好像你以前身体不好,一般的病痛就可以将你打倒在地,而现在你的身体变好了,疾病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林西说,你说的慰藉是书吗。那人说,种种。和我下去吧。林西说,我在这里等一等,我不相信门再不打开。于是那人和他告别,从高墙上爬下去。他靠在墙角,看着那人,就像一只壁虎一样,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爬得那么好,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样。
他下楼,门还是关着的,他也饿了起来。他敲了一阵门,手也肿了起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又饿又困,坐在台阶上睡着了。他在梦中听到门的开合声。他睁开眼,看到那人站在他面前,给他一根烤玉米。他一边吃一边说谢谢,金黄的玉米粒撒下来,他用手接住,吞到嘴里。吃着吃着呛住了。那人为他拍拍肩膀。从楼梯上可以看到外面灿烂的星光,就好像他刚吃过的焦黄的玉米粒。玉米棒子与东西都掉在地上。他将它们捡起来。那人说,你把它们都扔掉吧。你难道想要制造一个巨大的惊喜吗。人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再说,如果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交给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他听从了那人的话,虽然有些不舍。将东西都扔在外面的一个垃圾桶里。然后他向那人讲述了自己女友的事。那人说,这很简单,你知道他们住在哪个房间吗。他说,只知道在九楼。具体房间不清楚。那人想了想,说,我们可以假装成服务员,假装清理内务找出他们。两人通过楼梯走到九楼,乔装打扮了一番。而后推着服务员的车子,依次去敲各个房间的门。在中间的一个房间,林西点了点头。那人将门关上,反锁好。屋里的两人都惊愕地看着他。那人走到男子身边,径直给了他一拳,打得男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好几步。天哪,你这个恶棍,为什么要打人,女子尖叫着。那人说,为了我的朋友林西,你们两个没有天良的狗男女,陷害了他之后远走高飞。看吧,你这个恶毒妇,你的男友就在这里。他指着林西,又踢了一脚男子。男子挣扎着爬起来,向他扑过来,那人跳起来,又给了他一脚,男子倒在地上。我要让你们尝一尝我的厉害。他啊地一声跳到蜷曲在地的男子身上,男子也啊了一声,好像呼应一般,身体曲张了两下,后来就完全展开来。女子伸长手要来挠他。他一把推开女人,将女人推到窗户边上,女人双手抓着窗沿,呜呜地哭泣。林西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她反手给了林西一个耳光。林西默默地走开。那人说,你刚才不是还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吗,现在你在做什么。林西说,算了。我们走吧。那人又给了男子一拳,男子呜咽了一声,女子还在哭泣。那人说,便宜你们了。两人打开门,走出去。
两人一路下楼,走出宾馆大楼。从外面看去,宾馆金碧辉煌,每扇窗后面都有一盏温暖的灯。每盏灯后面都有一个伤心的人。周围的店铺也闪着晶亮的光,在玻璃后兀自温良。空气清新,吸入肺腑,感到如同秋梨膏一般的甜蜜。两人从一个方向走了一会,那人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你比我认识的很多人都奇怪。但我要说,你是一个好人。林西抬头望望天空,天上飘着蜉蝣一般的星辰。林西忽然说,我要离开这里。那人说,一路保重。
但林西最终也没有离开,他又走了一个小时或更长时间,感觉有些累,于是停下来,在一座小旅店住下来。里面的房子小小的,粉色的墙壁,这让他觉得温暖。躺在床上,他听着歌,没有关灯就睡着了。半夜醒来时候,他发现自己合衣躺着,看了看周围,过了一会才想起事情的原委。这让他觉得伤心。他默默地脱了衣服,关了灯,重新躺在床上,祝自己有一个好梦。重重黑暗慢慢压下来。
没过几天,大楼爆炸了。火光从窗里冒出来,楼里的东西四溅出来。原来有一个小孩将那当成是电视机遥控器,小孩不知道大楼爆炸和遥控器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越按越高兴,或者喜欢听爆炸的声音,于是反复地按着。他想,这比烟花还要好还要响亮还要鲜艳而且不断地炸响好像从来不会停止一样不过似乎由我控制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获取自己的幸福就像采摘路边的花朵一样我也是学校的家庭的社会的花朵虽然我的耳朵快要被震聋了但我的心里也放起了烟花我会一直铭记这场烟花的这将是我一生中的美好回忆。
林西正在小旅馆里看电视,电视上播出大楼爆炸的消息。这时门外传来了警车的声音。一只蜘蛛从网上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