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奇境

她知道右婳就在屋子里,她敲门,但没有人回应,她说,我知道你就在里面,你为什么不理我。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是多么想和你见一面,就一面,而你却想拒绝我,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弃的。我是一个坚韧的人,你越是不想见我,我就越要见你。除非你想要见我,这时候我就不想再见你了。

枚香听到里面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又远离了。好像从虚无中传来的声音,永远都难以触及实质。但枚香并不想放弃。说到底,她也许并不是十分想要见右婳,只是想要看清虚空中的真相吧。

枚香想,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右婳的呢。右婳那时候和她走到小区外,她就和她告别了。她一直目送右婳走进楼中。而后才独自返回。在返回的路上,她始终在想一个问题,走在路上时候,右婳在看什么呢。

两人一起走时候,右婳的眼光好像总在看向什么地方,好像哪里藏着宝藏或者有什么让她担心一样。她到底在望着什么呢,良人、天边的云朵,还是路边的雏菊,当她顺着右婳的眼光看去时候,却什么都难以看到。右婳保持着一种冷冷的难以融化的状态,虽然她们走在阳光下。但好像两人走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枚香的世界温度更高一些,而右婳则更低。枚香像暖流一样流过右婳。其间,右婳看向街道右面的店铺的时间最多。右面大都是一些饭店。有拉面店、削面店、麻辣香锅店、混沌店,她难道在思考人是世界的口粮吗,或者仅仅是饥饿。

右婳总是让人感到奇怪的,身上也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特质,磁石一般深深吸引着枚香,枚香像是体弱的病人抵挡不了病毒的侵袭一样抵挡不了右婳的奇特魅力。右婳那次举起一块砖头,说自己是董存瑞。还有一次去草原后躺在草丛中,说自己是黄继光。

但现在,右婳在做什么呢,她还像之前一样逗弄自己的猫吗,还是仅仅坐在那里,像时间之河中纹丝不动的铁牛。铁牛不仅阻止着时间的流淌,还像绊倒时间。可右婳并非顽固的人,她只是暂时将眼睛闭了起来,好像在等待一个吻,或者等待一次睡眠的来临。她的眼睫毛如同蝶翼一样覆在眼睛上,仿佛就要展翅飞走。她的嘴边有细细的绒毛,眉眼弯弯。右婳养了两只猫,枚香是见过的。两只猫都很可爱,身上黄黄白白,好像两团柔软的糕点,摸上去毛茸茸的,打着呼噜,尾巴尖惬意地展开。从来不用爪子挠人。眼睛似乎总是奇警的。脑袋圆圆的,轻微地晃动,好像脑袋里藏着整个太平洋。听到风吹草动时候就来回跑,像风中的草一样。

枚香不断地敲门,她用完所有话语。最后她问,右婳,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认得我是谁吗。如果你说出我的名字,我就离开这里。如果你不说,我就一直在这里。我要在这里搭一个帐篷,我可以在帐篷里看星星看月亮,可以在帐篷里思考人生。但屋里还是没有回应。她给她打电话,打了三个之后,对方接起来,她说,我要你说出我的名字。对方说,你是谁。枚香反问,你是谁。对方说,我是谁与你无关,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你问的问题太过复杂了,让我无从回答。你如何认识索绪尔的语言学,你如何看待所指与能指。枚香想自己一定是找错人了。但对方依然在说着话,用一种摧枯拉朽的难以拒绝的说话方式。好像连珠炮一般。枚香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她只听到一些片段,好像是语言的残骸,语言的飞机肇事了,只剩一些残骸。对方说,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需要在沉默中爆发。最后,枚香将手机调成静音。她为什么没有挂掉呢,她感觉自己再也无力挂掉一个电话了。

枚香搭了一个帐篷,她曾和同学一起去草原露营,他们一起搭建了一个帐篷,第二天发现帐篷里的东西都被河流冲走了,原来他们将帐篷搭在了一条河道上。他们在梦中听到了东西漂流的声音,好像洪水到来一样。有一个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离宿营地很远的河流上,他顺着河流又走回来。回来的路上,他采了许多话,送给枚香。但枚香并不是一个十分喜欢花的人。枚香喜欢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也许什么都不喜欢吧。当然,一些事是有意思的,但如果近观,就会发现凋敝的内里。好像许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物一样,其实莫不是如此。就像模型一般,虽然有了相似的构造,但内中的结构并不相同。他们一起在草原做饭,沿着河流还有一些其他的帐篷,还有停在一边的车辆。白天时候,小孩在河里玩耍,河流里就漂着许多红黄绿蓝的救生圈,沸腾着小孩的欢笑声与烧烤的味道。许多人在河边支着烤架,拿出鸡肉、牛肉、羊肉、蘑菇、韭菜、馒头片来,穿在铁签上,放上细细的孜然与辣椒末烤着吃。她们也烤了许多肉,吃了许多菜,还喝了一些酒。枚香感到微醺,这时候她听到大家的话就感觉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好像大家都与她有一些关系,但关系并不是很紧密。好像她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只是一个照面。而后又归于寂灭,昙花一现一般。她又喝了一些,觉得他们的身影开始变得恍惚。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帐篷的了,不过她却记得被子的味道,她在临睡前喜欢闻一闻被子,那天的被子掺杂着青草与绿水的味道。她微微笑了笑,酒让她的血液燃烧,她的思维更加活跃了,她想起之前的一些事。在酒的映照中,仿佛更加美好了。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的地方狂奔,即便有些地方还是不大如人意,但在酒的力量面前,什么都仿佛是可以逾越的了。虽然她没有照镜子,但她知道自己的脸有些红了,好像苹果一样。她喜欢吃苹果。

她曾经和人去采摘苹果。苹果在树上诱惑着人类。蛇盘在另一棵树上。有的苹果掉在地上,好像从来就在地上一样。有的苹果开始腐败,红与白开始分离。红苹果不是苹果。

于是,临近晚上时候,枚香在右婳居住在小区里搭了一个帐篷,小区里经过帐篷的人们都来问候枚香,对她说流浪并不可怕,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初心。有的还送来了鸡蛋、薯条、炒菜。枚香一一谢过他们,她不大想要解释自己的处境,她只是面带微笑,接受他们的馈赠与安慰。还有一个年轻人在看到她后就说,你等着。她的心里有些不安。不多一会男子就回来了,手里捧着鲜花。她说,可我并不喜欢鲜花。他说,没关系,我喜欢鲜花就好。他将鲜花放在她的帐篷一角,鲜花发出悠然的香味。他坐在她的对面,盘着腿,问她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想不想找一个可以安居的地方。听他的话,就像听房产中介的话一般。她说,我再想一想吧。他说,你可以想很多事,因为人的大脑是无限的。但你要记得想我,就像想到太阳一样。她说,你自诩自己是太阳吗,你真的能够源源不断地给别人光亮吗。男子义正言辞地说,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虽然我不大清楚你说的话的意思,但我要说,我偶尔是金色的,偶尔是蓝色的,甚至可以是粉色的,但我有一颗红心,闪闪发光的红心。一切都是以红心为前提的。男子又说,我看你面色鲜润,好似一朵玫瑰,你一定会有好运气的。我喜欢有好运气的人。男子看着枚香手腕上的银镯子,说,你的手臂真是白皙啊。好像飞蛾扑火一般,他将手伸向她的手臂,但落了空。她将手臂缩回来,对他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男子说,没有什么话了,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可以默默地坐一会。两人相对坐了一会。有一会两人的头部平齐,男子说,我们也许可以过举案齐眉的生活。枚香说,你可以做你想要做的任何事情,但与我无关,我们只是偶尔相逢而已。男子说,并不一定,比如你在这里有没有认识的人,或许我也认识。枚香说,那么,你认识右婳吗。他说,右婳吗,我认识,我们是好朋友。你也是她的朋友吗。枚香说是的。

他说,我们曾一起看过电影,那部电影并没有什么意思,但似乎引发了她的一些共鸣,她不停地咯咯笑着。笑得如同一条荡漾在水中的船,而笑容就是水中的潋滟波光。他说,右婳,你是一个可爱的人。他们一起喝奶茶,在一家餐馆吃了几样菜。不知道因为什么,她吃得很少。她似乎只是晃了晃筷子,就吃饱了。他也没有多少胃口,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天为什么没有食欲。他感觉自己总是处在一种阙如的状态,没有什么不尝试摧毁他。但他牢牢地抓住了一些使自己不至于被洪水冲走的柱子。他给了她许多糖,但她越吃越觉得苦涩。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苦涩一般。他用手抓出一大把金丝猴奶糖,放进她的衣服兜里,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糖,好像源源不断的,他把它们都塞在她的各个兜里。她笑着说不用了,但他没听。他还是在做相同的动作,这大概让她感到恼火吧,她的笑容因而有些僵硬了,好像是将硬纸折了一道似的,留下难以挽回的折痕。

然后呢,枚香问。他说,之后就没有什么了,这是唯一一次的约会。后来他们都回复到陌生人状态中,互不相欠。他这样说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些快慰的意味。枚香问,你觉得快乐或解脱吗。他说,倒也不是,只是事后看来的豁达罢了。这时,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好像他穿过无人的小径,而来到庄严的场所一样。他似乎忍受着灼人的回忆,身体有些不安地扭动起来,这让枚香多少感到好奇。枚香想,也许事实不止于此吧。但他的话语到此为止了,留下在他看来有些尴尬的沉默和在她看来悠长连绵的韵味。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金丝猴奶糖,递给她,她不接,他放在她的身旁,告诉她,今晚大概会有流星雨。她问,什么时候。他说,半夜时候。他又站了一会,然后说我要回去了,再见,很高兴认识你。她说,再见。

后来又有一些人来看她,她对他们都冷冷的,她没有更多精力了。她很快沉入了睡眠。当午夜时分,她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敞亮,虽然她并不一定相信他的关于流星雨的话,但她还是醒来了。她听到远处很渺茫的狗吠声,她望向外面,天空非常渊深肃穆,星星与月亮各安其位,比科技馆中的星球展览的排列还要标准几分,丝毫没有流星雨的迹象,她又躺下,过了一会还没有睡着,就又向外面望去,这时候天空忽然缤纷了起来,就像过年时节礼花燃放的天空,大批流星仿佛要赴一个约会似的流下来。她许下一个愿望,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笑容逐渐变得空洞。有风吹起来,她感到一丝凉意。凉入骨子里,镌刻进基因,就要成为性格似的。

困倦又袭上来,好像薄纱一样,她很快就又睡着了。好像才过了不一会,天就亮了,远处传来了鸡叫声。为什么会有鸡叫声呢,朦胧之中,枚香想。

她走出来,看到一队小鸡正在路上走,它们走得整齐划一,好像有一根无形中的指挥棒在指挥着。她再次走上楼,在半途看到一个行色匆匆的往下走的人。她认出来,他是右婳的另一个朋友。她叫住他,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去吃饭。她问右婳在家吗,他说大概在,他也不确定。她忽然感到有些奇怪,于是跟着他一起走。他说,从我这里是得不到什么结果的,我是一个没有什么知识的人。她听了很感兴趣,她说,你大概并不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于是两人并肩行走,他走路时候总要将自己一边的肩膀抬起来,他为什么这么做呢。他说,我忽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你也许会知道吧。她说,我哪里会知道呢,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一些建议,你可以去逛街,可以在衣服店中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挑选,你可以将自己代入到每样衣服的公式之中,成为时尚的模特;或者站在街边,看着人们如同潮水一样往来,在汹涌的人潮中,你成为留下来的那一个,好像大海中的金子。他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两人看到了前面珠宝店前排着的一长串队,她拉着他排在后面。他说,我常常因为不能和大家站在一起而感到孤单。我想我的体内大概有一种将自己与大家分开的元素,虽然我自己并不知道是什么。那么,现在呢。她问。他说,我感到自己正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之中,好像站在舞台上一样,聚光灯打向了我。但我闭上了眼睛,我感受到风声雨声。她说,也许是因为你想得太多了,你应该抛弃掉不切实际的想法,和大家站在这里,迎接雷电风霜与暴雨。你应该知道你可以的,你是大家中的一份子,你的身上有着大家的痕迹。两人随着队伍的前进而前进,他们后面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有的人好像并不知道珠宝店在做什么活动,不断地问排在前面的人,这是在做什么呢。前面的人也不大了解,于是又问前面的人。直到一个人说,好像在领取水杯或是什么。又有人说并不是领水杯,而是在抽奖,还有人说也不是在抽奖,而是在回馈老顾客。

在街上熙攘的人群中,枚香似乎看到一闪而过的右婳的身影,她脱离了队伍,好像火箭脱离发射舱一般。她追寻着不可见的幻影,最后走入一栋商场中,在商场中,她渐渐迷失了方向。她遇到一面镜子,在镜子面前,她整理了一回自己的衣服。又向前走去,但不论走多远,她都没有了刚才的感觉,堪称灵感一般的感觉。她只是觉得荒寒,万古中有那么多往来的人,循环而又循环,却没有右婳的影子。她终于渐渐明白,自己追寻的也许只是一个影子。而并没有确凿的实体。

后来,她站在右婳家的门口,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拿出自己的钥匙,可以插进去,转动,竟然可以打开门,她走进去,问有人吗,没有人回应。她继续向前走,发现自己很熟悉屋子里的布局,她浇过屋里的花,闻过花的香气,还在朦胧的月影中欣赏过花的芳姿。还移动过桌子的位置,在沙发上睡着过。她想,为什么这里这么熟悉,自己似乎来过这里。而这里的东西好像都在等着她一般,像是臣下向陛下俯首称臣一般向她臣服。她忽然有了一种想法,自己莫非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她将自己与头脑中的右婳联系在一起,好像在做一道连线题。她曾做过无数的连线题,并以能够发现其中微妙的联系自许。她来到右婳的房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看着墙上挂着的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人。由此,她想起了一个奇怪的朋友。这就是他的画像。他叫道明,是一个个性奇特的男子。他喜欢收集卡片,他拥有一册又一册不同主题的卡片,他用手指抚摸着它们,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它们。当别人和他说话时,他总显得心不在焉,好像从来没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趣。她对这一点很感奇怪,于是她尝试走近他,他却一直在远离。当她准备抽身离去时候,他却想要挽留。他说,你也许可以和我一起走一走。两人在广袤的大地上漫步,星辰如同雨一样打湿他们的脸。他们沐浴着清凉如风油精的夏日夜晚的微风,互相支离了面目。最后他突兀地问道,你现在了解我了吗。如果你不了解,你也许永远不会了解我的。她说,是啊,我又了解什么呢。他忽然有些激愤地握紧拳头,单膝跪在地上,但没有朝向她,他将拳头举过头顶,说,我是一个古代的人。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他后来开始画国画,将自己的身影放入简笔描画的山水草木中,有一张他坐在树下弹琴的仙风道骨的图画,他很喜欢自己的画,他说自己是当代第一画家。他越画越抽象,自己画中的行迹也如他自身一般奇妙了。画中的形象有一回不见了,后来又回来,但身形似乎变得更加羸弱了。

但当她将他的画像拿下来后,一道飞镖嗖的一声射了出来,有机关,这也多么像他一样啊,让人难以揣测。右婳也是这样,她总是做出人意料的事。

这时她忽然听到了道明的声音,她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她的错觉罢了。但后来又传来脚步声,有人在敲门,她走过去,发现是右婳的朋友,那个说他不知道她在不在的人。她料定他来过了多次。那人说,你还好吗,右婳。她说,你认错人了,我是枚香。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她说,你喝醉了。他说,我没醉,我还能喝,她将厨房的水倒在他脸上。他啊了一声,用手将水抹下去,而后说,右婳,你太调皮了。她说,你清醒一下吧。我要走了。但他伸开双臂拦住她,她很灵活地弯下腰逃脱了,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现在,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了。当她走到楼下,发现自己的帐篷里竟住满了人。人们好像从她的帐篷中发现无限的乐趣,他们呼朋引伴,一会钻进去,一会又跑出来,玩得不亦乐乎。他们似乎终于发现了一处可以避风的港湾,或者一道具有古典主义味道的屏风似的道具,或者一处可以避免别人叨扰的私密空间。于是从帐篷里传出快乐的大笑声,吚吚呜呜的叫声,哼哼唧唧的响声。每个进过帐篷的人都宣称帐篷是他们的乐园。他们喜欢帐篷,他们将它比作降落伞,或者急救营。他们逢人便夸小区里帐篷的好处,他们带别人来参观,每天来的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人在门口收起了门票。当他们走到其他小区时候,总是带着一种优越感,说,你们的小区为什么没有一顶帐篷呢。每个小区都需要一顶帐篷啊。如果你们见过我们小区的帐篷就好了。他们在帐篷上贴了对联和福字,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好像每天都在过新年。

然后又多了一些帐篷,许多人不再愿意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而搬到帐篷里,大家在帐篷里做饭、做针线活、做爱。帐篷里充满了快乐,帐篷里充满了希望,帐篷里充满了未来。欢声笑语像洪水一般蔓延,将每个人头脑的烦恼冲洗得一干二净。

枚香似乎在其中发现了右婳的身影,但任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右婳,右婳似乎总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当她走到一处,右婳刚好离开,她又追寻而去,右婳又离开,她们的行动永远平行而不能交叉。枚香似乎总是重复着右婳的轨迹。右婳忽然出现在帐篷前面,忽然又在帐篷后面,忽然在帐篷里面,忽然又出现在帐篷外面。她变幻不定的位置让人难以捉摸。枚香揣测不出。她觉得自己是在寻找一个谜的谜底,但总是在快要找到的时候失去了路径,每次都差一点,就像走到了悬崖一般,而来路也难以看清,一切都在五里雾中。

枚香住进了右婳的房子。她觉得自己和右婳的房子有一种难以说清的缘分。虽然她的房子偶尔会闯进一些她的朋友,但作为一座通透敞亮的房子,坐落在街市之中,就像玫瑰开在大地中,是可以作为一种意义的载体而存在的。

右婳在帐篷里住着,和枚香遥相对望,两人就像南极企鹅与北极熊一般。枚香有时候将一枚茶叶从窗户中扔下去,看着茶叶在风中打旋,终于落在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回茶叶落入右婳的茶杯中,茶香袅袅地腾上来。枚香向她露出一个笑容,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枚香,看得枚香心里恓惶不已。右婳的眼睛表露了什么呢,那种茫然的眼神好像一团火一样灼烧着枚香。

枚香睡在右婳的床上,将头埋在枕头中,闻着隐隐的香气,好像来到了一座花朵缤纷的植物园。她梦到了右婳,右婳在远远地望着她,手里拈着一朵花,枚香看着花微微一笑。她很真切地闻到了花的味道。

从梦中醒来,枚香恍然想起自己正在右婳家。她想要记起自己的家在哪里,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她想幸好自己可以住在右婳家,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要住在哪里,而只能住宾馆或者流浪街头,不过,还有帐篷。她可以将帐篷做成降落伞,从高空中往下跳,像蒲公英一样。可是也不过是权宜之策罢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她每天叫外卖,但只让外卖送到窗户下面,将绳子甩下去,钓上来饭菜,好像钓鱼一般。所有的好日子都是天上掉馅饼的日子。这天她突然觉得有些闷,于是她打开所有窗户,空气在屋子里自由地荡漾。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她在屋子里四处走,走到镜子前面停下来,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好像是井中的倒影一般。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她打开门,窗户哗哗地晃动。外面站着一个卖苹果的老太婆。老太婆说,吃一个苹果吧。她干瘦的手上拿着一枚又红又圆又大的苹果,好像做运动一般,将握着大苹果的手臂向前平推出来。枚香鬼使神差地接过苹果,在她就要把苹果往嘴里放的时候,她听到了右婳的声音,她立即环顾四周,但没有右婳的身影,右婳在哪里呢,她突然看清了手中的苹果与站在门口的老太婆,她说,我不吃打了太多农药的苹果。老人说,这时绿色有机食品,没有农药残留。她接着问老人怎么看待袁隆平及其水稻,两人站着聊了很久,她才想起邀请她进来,但老人说不用了。老人又倚着门站了一会,老人笑着,好像一朵风中的花,可知是不久长了。而枚香却拥有正好的青春,因此她感到对于老人的一丝愧怍。老人转身,颤巍巍地走开了。临走还回头望了一眼。

枚香关上门,她听到门砰地关上了,竟感到一些不安,说不清为什么,就好像不是自己关上的,而是另有人将她关在里面一般,她就像幽居在深宫中的人一般。

她决定走出去,其实出去了也还是想着里面的好,而却不得不经过出去的过程才能得到这样的领悟。她每每在领悟着,然后又忘记。临出门之前,她检查了一遍需要带的东西,尤其是钥匙,没有什么遗漏的,于是她走了出来,外面有一些风,但阳光很好,好像正缓慢流淌的和暖的黄泥水。她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中,感到自己的人生一片模糊,在发现自己注定难以找到右婳后。好像没戴眼镜的近视眼看到的远方的图景。

她来到公园,公园里的广播正播放着班得瑞的音乐,音符舒缓地流出来,好像正把世界都画成道士的符箓,世界因此得以保全。小孩像被风吹乱的樱花花瓣,在到处胡乱跑跳着。他们包围了世界,人们全部都要向他们投降。她沿着公园里的路走,走不分明,也尽有一些老人。还有两个几个想要翻墙的男生,从高高的铁围栏上翻过去,一个站在上面,下面是竖立的铁刺,但知难而退了,另一个已经翻越过去,拍着自己的衣服,正在另一边等着大家。一片不大的空地上有几个人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并不高,大概是没有好风。她绕着公园外围的路转了一圈,湖水微微泛着涟漪。她感到有些快意。大概散步使人愉快吧。其实她的心情多变得很,就像冷水热水互相升腾激荡一般。红柱绿瓦的凉亭里坐着一些人,有人扇着蒲扇,好像智取生辰纲中那些看着押运者说倒倒倒的好汉。

她找到一处蓝色铁皮中的空洞,非常狭小,好像爱丽丝落入的兔子洞一般,但正好可以让她钻过去,她钻出去,走到街上去。旁边一处地方正在施工,机器轰鸣着。还有一处地方有两个工人正用锯木机锯木头,木屑似乎飞动,发出刺耳的声音。这时候跑出来一只兔子,引着她一起奔跑。兔子跑得太快了,还经常毫无预兆地转弯,她跑得气喘吁吁。后来兔子忽然停下来,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城堡面前,但看上去有些敝旧了,好像很久没人居住了。而后兔子就不见了。

她打开城堡的门,里面金碧辉煌,让人叹为观止。她走向右面的一个房间,门上雕龙画凤,也让人暗自心惊。推开门,吱呀一声,里面摆着许多张国画,大多数是风景画,描摹得很细腻,阳光丝丝缕缕的,可以清晰地看出。还有一些画作上隐约有一个人,但勾勒得很简单。她想起了道明,那个奇怪的人,不得不说,墙上的画与他的画有某种相通之处。莫非就是他画的,但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这是他的房子。她在里面端详了好久,每张画都带着一种独特的印记。上面的人都很奇怪,好像带着一种胎记。她在里面看了大半天,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没有灯,但有火和蜡烛,旁边的床也很舒适,于是她在这间房子里住了下来。但她感到有些害怕,于是点燃蜡烛,蜡烛火苗来回晃动,将屋内的事物都勾画出奇怪的形貌。幸而床和被子都很舒适,她将自己裹在其中,感觉到自己也许是安全的。

大概到了半夜时候,她终于睡着了。她感到蜡烛渐渐熄灭了,蜡烛光有一种微弱的力量,拂在她的脸上,好像微风一般。在蜡烛熄灭的时候,她微微感到一阵惶然。

梦中的她正在吃草莓,一阵很急促的电话声响了起来,于是她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对方似乎知道她来到这里了,问道,你来了。她说,是啊,你是谁。对方没有回答。只是说,你来了很好啊,我还以为你找不到这里。她忽然想,兔子去了哪里呢。她说,是一只兔子引我到这里的,是你养的兔子吗。他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也许这时候给你打电话惊扰了你,但或许你还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睡梦,你可以梦到很多事情,比如飞碟、气球,或者樱花。你梦到了一切,但当你醒来,一切都化为乌有。那时候你会以为电话也是梦的一部分,好像从来没有人给你打电话一样。而你住在这里,也仿佛仅是一个梦。你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虽然枚香努力想保持清醒,但她还是被困倦击败了。她好像是一个被打晕的拳击手,很快又沉入了睡眠。她梦到了他说的事物,并且在醒来后觉得电话大概确实是梦的一部分,因为房间里并没有电话,而她接的是座机电话,况且她手机里也没有相应的通话记录。

阳光透过城堡的窗户照射进来,是很充裕的,带着一种新鲜的味道,好像切开半面的橙子。枚香打开窗户,清爽的风吹进来。她在窗口站了一会,望见外面的田野与山河,因为昨天跑得匆忙,没有看到外面的风景,现在她觉得外面的景致非常秀美,好像是画中的景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呼出来,感到自己或许可以突破形骸的束缚,而与天地径直沟通。

她在田野里走了一会,而后沿着原路返回,她走错好几次,最后终于回到了熟悉的街区,看到熟悉的落日,忽然热泪盈眶。等到离开后再回来才发现,她对这片土地爱得如此之深沉。后来有一次她再次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行走,但始终没有找到城堡。

她迫不及待地去找右婳,右婳的小区里已经没有帐篷了,只留下一些残留的痕迹,大概是社区管理员命令大家将帐篷拆除了。她匆匆上楼,敲了一会门,但没有回应。她拿出钥匙,打开门,呼唤右婳的名字。她凭直觉感到右婳就在家里,但右婳一直没有回应她。她打开一扇又一扇衣柜,又打开窗户,风浩浩荡荡地吹进来。她打开音乐软件,音符在风中叮叮当当地碰撞。

她在房子里来回走,用水浇灌里面的盆栽,仙人掌长得尤其硕茂。她想自己也许可以长久住下去,一直等待右婳回来,告诉右婳屋里的温度,植物的长势与阳光下阴影的范围。她已经很久没和她说话了,也许当右婳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大概会不知从何说起吧。她想起从前给好久不见的家人打电话时,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最后化作突然起来的呜咽。也许右婳再也不会回来了,在管理员清理帐篷的时候,她就随帐篷一起离开了,从此过上了吉普赛人一般四处流浪的生活。当她回来时,也许一切都会发生改变。每个人的命运曲折缭乱,结局实在难讲。也许她并不会哭,而是发疯一样大笑。让空气充分地流过自己的五官。

她蓦地回头,发现窗帘下有一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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