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箱子

电话声响起来,你在哪里,来开个会吧。不忙的话,你帮我看一看这个材料。你去图书馆一趟。路上遇到的一张嘴说,你需要拿着这张卡去那里一趟,但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那张嘴又说,今天要统计一个名单。他坐在电脑前,眼睛一眨不眨。他手里拿着表单,眼睛贴在纸上。他手里拿着电话,将自己的声音一点点压入听筒之中。一点半睡觉,两点,三点,通宵。无数条列车在无数条轨道上行驶,无数个他在无数个时间点做无数的事情。就像波普画《玛丽莲·梦露》里颜色各异的梦露一样。波普艺术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重复。是一十二个草间弥生和一个安迪,是大大小小的圆点和毛泽东在1972。

不同的指令与任务如同交叉变化的线条,无穷无尽地,将他牢牢缚住。像是蜘蛛网上就要被吞食的昆虫,他徒劳地挣扎着。他像是机关枪打完后自动弹出枪膛的弹壳。他感到一种落败的乏力,仿佛自己就要爆炸了,发出万丈大火。但他终于没有爆炸。

他变成了一只箱子。

办公室里的人说,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啊,他去了哪里呢。有人看到他位置处的这只箱子,说,这里有只箱子,是他的吗,以前没见他用过,也许他想用这只箱子离开这里,但他将东西打包好之后,忘了装到箱子里。这只箱子是蓝色的,还有万向轮,这意味着它可以向任意方向滑动。你们看,它还会自己动,它环绕地面形成的线条是不是揭示了什么呢。不过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地板太光滑了,而且这么亮,还可以照见人的影子。

也许人在另一个地板里的世界比这个世界更加自由。在没有人的时候,地板里的人就会像老鼠一样悄悄出来,他们移动的速度很快。像是在光洁的冰面上滑冰,将双手举起来,踮起一只脚,像是一株兰花一般,不停地飞速自转,最后因为速度过快而消失不见。在天明的脚步声逐渐响起时候,地板里的人就会应和着进来的人的脚步,变成他们的影子或者潜入更深的地底。

大家看到自行移动的箱子,起初还感到欣喜与兴奋,后来渐渐地,他们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对,他们互相看了看,确认过对方的眼神,这样的不安来自于箱子,或者他们就要将不安转嫁给箱子。他们用手抓住箱子的拉杆,按动中间的按钮,拉杆伸长,似乎一条胳膊,在和拉住它的人拔河,要挣脱人的摆布。他们终于感到恐惧了。恐惧像病毒一样疯狂蔓延,一直让他们的肺部发颤。一个胆子大的同事挡住箱子的去路,用脚疯狂地踢着箱子,又将箱子放倒,发疯一般在上面来回跳动踩踏。箱子上布满了鞋印,仿佛沙滩上被踩出来的印记。红色的血从箱子拉锁出漫出来。沾在那人的鞋上,并向上流动,那人啊了一声,从箱子上跌下来,仿佛从万丈悬崖上跌下来一般,一直过了很久才跌落在地上,身体发出扑通一声,看起来伤得不轻。其他同事急忙拨打急救电话。一个同事打开窗子,打算将这只箱子扔出去,但当他正要扔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子悬在窗外,一只手抓着箱子,像是一块飘扬的布片。其他同事拉住箱子,把他拉上来。

人们都变得沉默,低着头,不敢看向箱子,好像这样箱子就不存在,起码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当他们不小心或出于好奇心将目光投向箱子时,他们脸上仿佛凝了霜,都噤了声。箱子让人困惑,箱子让人不解,箱子让人害怕。箱子好像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声音。

大家都静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下班时候,大家都像是打了败仗的弃甲曳兵的逃兵一样向外逃去。前所未有的寂静笼罩了办公室。

夜晚,箱子和地板下的人们一起跳华尔兹,欢快的音乐声响起来,他们手脚交叉,组成字母一般形状各异的舞姿。翌日,累了一夜的箱子躺在角落里沉入睡眠,它不停地做梦,大多是关于自己生平发生的事。做完又忘记。重新组合之后成为新的梦。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是发现海底沉船一般,人们发现了埋没在角落里的箱子,上面有一层淡淡的透着蓝色的灰。

有一些时候,虽然很累,但又做了一会事,困意就消减了一些。他以为自己不累了。直到自己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只气球,他在北垣街飘了起来,街道一面是串串香店,另一面是一家骨头店。周围还有一些颜色各异的店铺。他飘到房顶,飘到半空,踩着一间房子的屋瓦,然后伸展双臂,像是鸟儿一样飞翔。他闻到一股骨头汤的清香,一股麻辣的气味。一阵风吹来,他被吹卷到很远的一条街上,这条街上没有行人。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张纸片,纸上什么都没有写,像是包含了某种密码。

但他没有降落下去。他一直上升到很高的天空上,因为云层的遮蔽,他有些看不清地面了。他躺在一朵云上,云软得像是最轻柔的吻,或者刚出生的孩子的肌肤,吹弹可破。

他怀疑自己可以一直飞到外太空去,但在上升的同时,他也在下降。他像是俄罗斯方块一般降到一块麦田里。麦田里的稻草人向他傻笑着。他望见,金黄的麦浪从他的脚下一直延续到很远的地方。他在麦浪中奋力地奔跑,跑得气喘吁吁,汗水一直流着,成了一条小溪。

即便已经很累了,他也并不敢睡觉。他害怕一旦睡觉就再也醒不过来。他们单位里经常有人睡着后再也没有醒过来。他们已经参加过太多的葬礼了。殡仪馆中的黑白像仿佛在和他们说,你们终将成为我们。或者说,要引以为戒啊。晚上,他们像是夜游神一样,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就像两盏红灯笼,挂在苍白的脸上。他们感到头昏脑涨,头晕恶心。一个说,我已经吐过五回了,生孩子也没这么难受吧。但他又出去吐了一回,嘴角还飘荡着秽物的游丝。他用凉水咕咕噜噜地漱口。有一个同事永远地倒下了,但他的眼皮总也合不拢,他们为他合上,他又睁开,仿佛留恋这世界的一草一木,带着从未曾有的深情。大家想,他的最后一眼看到了什么呢,也许什么都没看到。同事们哭泣,但没有放声,低声抽噎着,他们不敢大声哭,害怕浪费所余不多的精力,害怕如同用力过猛将纽扣从衣服上扯掉一样用力哭泣将自己的生命从地球上抹去。虽然自己的生命也不过是一个代号,就像法西斯集中营中失去名字后被赋予的编号。

他也倒下了。他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一个类似啊或者哦的元音。他的最后动作是食指的颤动。在倒下后不久,他似乎还听到了人们惋惜的叹息,兔死狐悲的恐惧,还有莫名的欣慰。出于种种原因,他没有被送往火葬场,而是被放在备用的棺材里,棺材停在一座人迹罕至的寺庙中。过了两个月或是更久,他忽然有了知觉,醒来后,他活动了一下自己已经乌青的手脚,血重新在身上涌动起来,他发现自己身在棺材之中,打开棺材,走出寺庙,向自己的家跑去。看到他,人们惊异地说,你不是被累死了吗。他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桌上的日历纸页在风的吹拂下动荡着,日期也仿佛在微微变化。

他们像是徜徉在梦的海洋一样,做着白日梦,说着不明不白的话,一个说,天神的大脚要踩着我们了。一个说,奶牛们,奉献你们的光与热吧。等到清醒过后,一个说,我们每天都过着梦一般的生活啊。一个站在桌子上旁若无人地跳舞。他想,这样下去,大家都会疯掉的,只有他没有疯,因为只有他知道,太阳是绿色的。不仅太阳是绿色的,世上的人也是绿色的。欲要使人毁灭,必先使人疯狂。

那天他直视太阳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眩晕,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看到一丝绿光,绿光纵横交错,终于汇合成绿色的汪洋。将眼睛移向街上的人,同样是绿色的,仿佛用绿色的眼镜看去,姹紫嫣红的绿。即便是同事咳出的血,也带着河中水藻一般的绿色。那天同事咳嗽不止,像是被风摇动的树枝,他拿出一张纸巾,咳在纸上,感到一阵咸涩的味道,纸上是一团暗红的血。于是眼神黯淡下去。

也许他并不是因为累而一直睡了或者假死两三个月的。隐隐约约地,一个人向他走来,那人手里拿着一杯红酒,那人说,如果你感到累,就请你喝了这杯酒吧。他喝了,喝完还将杯子倒过来表示一滴不剩。但他喝完就有些后悔,因为他并不认识那人,他也不知道那人的意图。在喝完酒后,他的脚步开始不稳,他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的酒量并不小。但这样的情景也像一个梦,或许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呢。他有时候总将梦境当做现实。就像列车驶错了轨道。但他似乎确实品到了那酒的醇香,萦绕在舌尖,最后一滴滴地渗入干涸的心田。在此之前,他的心已经产生了皲裂的裂痕,如同一块就要破裂的玻璃。

走在上班的路上,他的心如同一潭死水。在雪花中,在雨水中,在狂风中,在沙尘中,他都一往无前地像是视死如归的革命者一样向前走。仿佛自己也化成了一阵风,一片雪或一片雨。既像风又像雨。他的头低低垂着,一直垂到胸口,像是身上坠着的一个铅球。下班的路上,他的身子也如同斜杠一般斜斜地仄在人群中。但更多时候,他像是茫茫大地上的一个顿号,意味着停顿或无奈。上班与下班仿佛一个完整的括号,将内容包起来,其中谁也难以知晓发生了什么。

仿佛什么事都没做就过去了,又仿佛做了许多事情。

一个女子摆弄着桌上的干花,干枯的花粉扑簌簌落下来,她的动作机械而无谓,仿佛想要寻求某种安慰,但她好像处于某种悬置的状态,在空中漂浮,如同一截铁轨。然后她开始擦桌子,她已经擦了二十遍了,就像被要求改二十遍文件一样。一个问,你在做什么。她说,我在大理寺数梅花。人们说,你疯了。她说,我刚才已经剃度出家了。我的法号是空蝉。空蝉,你的妈妈叫你回家吃饭了。她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没有家了。佛法就是我的家。于是她念起经书来。自此以后她每天来单位念经。她对大家说,我看你们都是善人。但没过多久,她就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她和每一个精神病人都阐说佛法大意,有几个人皈依三宝,和她一样拿起了念珠。

一个人说,我仿佛失忆一样,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一个说,我好像昏迷了一样。是不是下班了。大家才恍然大悟似的说,是下班了,而且已经很晚了,大家看向窗外,发现夜色统治了天空。大家看到如同波浪涌动一般的黑暗,看到光亮夺目的大楼。一个说,不过我们不是还要加班吗。我们不还要通宵达旦吗。我们的生命已经和工作融为一体了啊。以后人们就会叫我们工作人。一个边工作边吃香蕉的人说,那么我是不是香蕉人。我是草莓人,一个说。

箱子又开始滑动,在房子里来回滑动,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人们将它放回去,没过一会它又开始滑动。有一天,当人们打开门时候,没有发现箱子的踪影,在各个角落里看了看,箱子不见了。他发出了带有金属光泽的快乐的笑声。他又将这一消息告诉了下一个到来的人,下一个人也发出了带有金属光泽的快乐的笑声,大家都笑得很开心,像是农民谈论着丰收的年成。但突然有一个人跳了起来,在灯光照耀下的瓷砖地板上,他的影子旁边,有一个状似箱子的影子。大家都看着地板,收敛起笑容。默默地回到工作岗位上。

箱子的影子像是水族馆里玻璃后的一只水母,驱动着自己的滑轮,在人们的脚下无声无息地滑动。

又过了几天,箱子也不见了。大家说,真是一只奇怪的箱子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成精的箱子,我们见过狐狸精,黑熊精,但从没见过巷子精。所幸现在再也看不到它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它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也要被装进去,就像一个葫芦啊。哈哈哈。

不久,有一个陌生人来到他们单位,问他哪里去了,大家都摇头说不知道。陌生人说,拜托各位一定帮我找到他,他是我们一个总裁的儿子,当然,是私生子,总裁有一笔遗产留给了他。有了这笔钱,他可以过上任何他想要的生活,他完全可以辞职不干,他也可以让你们辞职,当然你们可以选择留在这里,如果你们热爱工作的话。如果找不到的话,这笔钱会全部被捐赠给慈善组织。

大家说,我们一定尽力去找。大家报了案,这时他们想,为什么没有早点报案呢。警察调出监控,在他失踪的时间点上,没有他的踪迹。他们请了侦探。侦探对此也一筹莫展。有很多人听说后来冒充他,但没有一个能答得上陌生人的谜语。

他回来了。他们告诉他这一消息,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说,你们说什么。你是一笔巨大的遗产的继承人。一笔你一辈子也用不完的遗产。他说,谢谢你们,我一定会重重酬谢你们的。他破解了陌生人的谜语,陌生人变成了一只狮子,呼啸着跑去草原了。众人一起去国外旅游,他们坐在热气球上,俯瞰地面,说,原来天空这样开阔啊。他们的脸被风吹拂着,说,原来空气这样清新啊。他们都张开怀抱,让空气流过他们的头发,流过他们的衣领,流过他们的眼睑。他们的眉毛都扬起得意的笑。他们说,下辈子做一只狮子也是好的。不过,为什么陌生人变成了狮子啊。

他们梦到的是同一个梦,于是大家一起讨论了这个梦。一个睡得过于酣畅,头的右半边疼,他说,我站在热气球中间,感觉自己坐拥天下了。一个说,我站在从左数第一个。一个牙疼的人说,我还梦到落到地面后,我们还去吃了海鲜,那只章鱼有十一只爪,蘸着辣油吃,真是人间美味。我终于懂得了,原来乌托邦或者桃花源都是梦境,只有在梦中才会存在啊。

在钱款被捐入慈善组织后,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突然想到了箱子。真是一只奇怪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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