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归来
第五连的战士黄永强回到了家中。家人喜极而泣。他的母亲抱着他,拍打着他的肩膀,泣不成声。因为她听闻自己的儿子在一次演习中壮烈牺牲。此时看到儿子平安归来,她的心里一时五味陈杂,流下的眼泪也有各样的味道。
黄永强的姐姐拧拧弟弟的耳朵。她欣喜地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竟然把自己童年时候的玩具娃娃拿了出来。黄永强接过娃娃,眼泪盈满了眼眶。他啜泣着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姐姐的娃娃。可那时候你不让我玩。姐姐说,我怎么会不让你玩呢,只要你想要的,我没有不给你的,只要能让你欢心,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自小就喜欢哭,现在也还喜欢哭呀。
父亲坐在一边的藤椅上,默默吸着烟,不说话,眼角堆砌着眼眵,握着烟的手呈现焦黄颜色。近两年的老年痴呆使他总是对着夕阳发呆,他对于儿子的归来视而不见。他还经常将女儿认成多年前的女友。对她说缠绵的情话。因此女儿总是躲得远远的。而妻子则骂他,该死的老糊涂。要是时间再往前推十年,我一定和你离婚。
家里的猫喵了一声,像箭一般直窜过来,作势用爪子挠黄永强。他急忙往后退了一步。猫的毛也奓了起来,像一个刺球,发出尖锐的叫声。女儿将它一脚踢开了。猫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顿着脚跑走了。
母亲哭了一回,就嘱咐女儿去买菜做饭。母亲抹抹泪说,今天吃你最喜欢的涮锅。黄永强点点头。他走到父亲身边,大叫了一声爸。老人睁大眼,吃了一惊,细细打量着儿子,仿佛一台安检机,终于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了,你是隔壁的牛老二。牛老二,好久不见了,你还是那么精神呀。黄永强眼睛转向姐姐和母亲,母亲摇摇头说,他的神智不清了,老是认错人。
牛老二,我记得,父亲说,你那时和我一起去内蒙插队。你总是喜欢喝羊奶,别人问你为什么喜欢,你说就是喜欢那股膻味。可真有意思。你还说想要娶一个蒙族姑娘,看她穿美丽的蒙古袍。黄永强看着父亲如同崖壁般的额头,以及掩着零七碎八的牙齿的蠕动的嘴,感到嘴里苦涩。他喝了一口茶。父亲的话像是泉流一般涌动着,黄永强只看着他干瘪的翻动的嘴唇,而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姐夫回来了。他看到了黄永强,也露出惊愕的样子。走过来抱了抱他,你回来了啊。我就说,为什么一早上眼皮一直跳,原来是你回来了。黄永强笑着说,我回来了。这段时间让你们忧心了。姐夫说,就知道你福大命大。你姐呢。出去买菜了。买什么菜啊,一起出去吃好了,吃山珍海味,燕窝鱼翅。妈,你说是不。妈说那就依你们。姐夫给姐姐打电话,电话接不通。有时候电话接不通就像鼻塞一样让人难受。
于是大家一边说笑一边等着。话语的河流般流淌着,时而湍急,时而舒缓。姐夫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忽然惊叹一声,咦,你们看,时间倒流了。大家都看各自的表,又看看日色。姐夫说,我记得我回来时候明明是下午五点,现在却变成了三点。如果倒流了两个小时的话,那应该是下午七点,而且我的肚子也饿了。不过这是因为什么呢。
又给姐姐打了两个电话,不见回应。母亲说,这丫头也不看手机,不知道去哪里了。姐夫说,我去找她吧。如果她先回来你们给我打电话好了。母亲点点头。黄永强看到母亲鬓边的头发花白,他仿佛看到时间之手悄然拂过。母亲摸摸儿子的手,又反复看着儿子的面庞,说,你好像变瘦了,永强说,我从小就吃不胖。不管吃多少也就那样。母亲撩一撩白发,说,瘦着也好,部队训练苦吗,你的身体能扛得住吗。永强笑着说,再苦再累也是活着,我有几次想要放弃就有几次重新振作。我也生过一场病,不过那没有什么,几天就好了。父亲拄着拐杖走进来,对儿子说,牛老二,你说,你当年为什么喜欢穿蒙古袍的姑娘。母亲说,不要理他。永强点点头。父亲用手抹了一把鼻涕说,可你最后也没有娶穿蒙古袍的女孩。我真为你惋惜。为什么人说过的话就那么容易被忘记呢。为什么春天的草长出来秋天就会死去呢……父亲的话说得越来越快,像是背诵一篇熟极而流的文章,后来竟像是念诵毫无意义的咒语了。
母亲将儿子拉到一边。有这样一个父亲,真是让人不知所措吧。永强岔开话题说,姐姐和姐夫为什么还没回来。说完他看了一眼表,时间倒流到了一点,表针反着运转。太阳像是法轮一般飞转到天上。母亲说,天要变了,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真像梦里一样。可是你姐姐和姐夫去哪里了呢。给你姐夫打一个电话吧。永强拨了号,在一阵铃声过后,是可怕的空旷,仿佛置身于太空。母亲担忧地走来走去。她的心里仿佛运转着一张出了故障的织布机,丝线散乱成一团。
母亲忽然仰头,惊叫起来,你看,天空上飘的是什么。永强抬头看是一只黑色的风筝,母亲说,那不是你姐姐和你姐夫吗,他们为什么跑了天上去呢。永强在天空上搜求一番,并没有看到姐姐姐夫,只是那一只形如燕子的黑色的风筝。母亲喊叫着,下来,女儿,快下来。喊了几声,嗓子也有些嘶哑了。就叫儿子一起喊,他拗不过,也喊了几声。但风筝飘远了,就像一个梦。
母亲失落地说,他们飞走了。他们为什么飞得那么快呢。一只手搭在永强的肩膀上,永强一回头,发现是父亲,父亲正张大嘴,露出里面少牙的空洞。父亲悄声说,说到底,我们都是梦里的人物。永强说,不,我是真的。父亲附耳说,嘘,不要让你母亲听见。说真的,我其实一点也不痴呆。但我愿意让你母亲认为我痴呆,哈哈哈。
母亲将两手拱在面前,像是拳击手防卫时候。她的肩膀耸动,身体被痛苦撞击着,大痛哭,大悲摧。悲伤仿佛海啸,荫上脸部。母亲哽咽着。永强说,我去找他们。母亲说,你不要去找了,万一你也不回来了呢。
时间继续倒流,太阳由西向东,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误把夜晚做白天玩着不肯睡。我和您一起去找。母亲说,没用了,他们已经飞走了。永强说,刚才的只是一只风筝而已,他们也许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母亲又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含糊地嘟嘟着。你瞧,真是让人着急。父亲走过来,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突然举起拐杖说,请上天赐给我力量。说着就要破屋而出。母亲膛目结舌,急忙让永强拦住他。永强抓住父亲的一只脚,父亲一蹬脚,一只鞋遗落下来。然而半个身子被门框拦住了。母亲说,老糊涂你要做什么。回到你的藤椅上去。
时间流回到早上,空气清冽。母亲说,我知道的,只要一件事反常,其他事也就反常。她说,可是我现在能干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眼看着时间的错乱,女儿女婿的离开,只能无奈地坐在这里。不过还好你回来了。她抱住儿子。儿子坐在她身边,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玩具熊。她的丈夫也坐在儿子旁边,像是坐在一排的幼儿园小朋友。
她的思绪像是蛛丝一般荡回到很久以前,那时儿子还很小,和她和丈夫一起坐在木椅上,晃荡着两只小脚,要爸爸讲故事。那时候她的心中还残留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她看儿子的脚来回地荡,像一只小船。
然后她看了看已经长成大树的儿子,摸摸自己脸上的皱纹,她觉得一生是过得很快。还有女儿和女婿,本来这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日子,也许他们只是去看姥姥了。她的母亲更其老了。但时光倒流,中间还倒映出她丈夫的面孔,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到他那副呆鹅的面容就气不打一处来。也许他只是和她玩一个游戏,他清醒着呢。可是生活消磨着人。啊,太苦闷了,就像被装在罐头里的牛肉。发出了原始的呼唤。时间倒流回破晓,天空泛起鱼肚皮。
啊。她醒来了,她的眼泪纵横四海。她推推旁边的老糊涂,她知道他总是比她更早醒来,但怎么也推不动,她用手指摁他,就像摁一块石头,一摸鼻息,已经失去了呼吸。她从床上坐起来,从衣柜里找到儿子牺牲后战友带回来的他的衣服,衣服的褶子上依稀还有儿子的味道。她猛地嗅了嗅,像是被呛到了似的流下了眼泪。
天空泛起了鱼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