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34章)
第34章 恩泽一场
从宁王府回来后,王维久久难以平静。
在烧饼郎君不卑不亢的眼神里,在“烧饼西施”一往情深的眼泪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懦弱……
懦弱得不敢说出自己心中所爱,不敢据理力争地拒绝公主,不敢名正言顺地迎娶璎珞……
“王维啊王维,可笑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定不负相思意’,说什么'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你以为你有多么情深义重,到头来,却不如一个弱女子。女子虽弱,却敢在宁王面前坦白自己的真心,而你七尺男儿,却谨小慎微,担惊受怕,枉费了璎珞的一往情深!”
这是王维21年的人生岁月里,第一次如此鄙视自己,痛恨自己。只觉得自己如此不堪,如此丑陋。
“与其害怕被公主强行赐婚,不如拿出勇气,主动向公主坦白,恳请公主成全。宁王尚且愿意放走爱妾,何况慈悲为怀的公主?”
他走到庭院,仰起头,看着天上一轮圆月,月光的清辉就像璎珞似水的眼眸,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这一刻,他忽然释然了,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说给璎珞:“璎珞,如果这注定是一场感情的战争,那么,我绝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你一直都在我心里,陪着我。”
是的,无论前方的路有多险,有多难,他都要为他和璎珞的幸福去努力。他要实现他曾经对她的承诺:“许你凤冠霞帔,一世无忧;此生清风明月,长伴天涯。”
不料,王维尚未向玉真公开口,他的《相思》和《息夫人》就已传到了玉真公主耳中。
原来,这日,玉真公主心中烦闷,便请了一些乐师来玉真观中弹曲解闷。
这其中,有长安城当时最有名的三兄弟——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三兄弟个个能歌善舞,精通音律,是长安城内的著名乐师,其中,又属李龟年技艺最为精湛。他擅吹筚篥,擅奏羯鼓,擅作新曲,人称“歌圣”,备受贵族青睐。
“不知公主殿下喜欢听何曲子?”轮到李龟年出手时,他问公主想听何曲解闷。
玉真公主靠在榻上,淡淡地说:“不知近来可有时新的曲子?弹来听听便是。”
于是,李龟年抱起琵琶,略一思忖,悠悠唱了起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原来,开元年间,“选诗入乐”是歌辞创作的主要方式。乐师喜欢将优美的唐诗谱上曲子,编成新曲,在坊间传唱。
“诗佛”王维的词,配上“歌圣”李龟年的曲,自然立即风靡长安城,在街头巷尾传唱起来,竟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李龟年专注地边弹边唱,情到深处时,不禁泫然落泪。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边,李龟年唱得投入;那边,玉真公主听得投入。一字一句,句句都唱到了她的心里。此时此刻,她对王维,不正是这样的相思吗?
一曲终了,满座寂然,听者无不沉浸在缠绵悱恻的歌曲中。玉真公主也久久沉浸在那恼人的思念中,一颗心,似乎一点一点被掏空了。
半晌,李龟年手抱琵琶,恭谨地说:“如公主殿下不嫌弃,龟年还有一曲,或可还能入得了公主殿下之耳。”
玉真公主缓缓回过神来,无可无不可地说:“你弹便是。”
于是,李龟年调了几下琴弦,稍停片刻,继续悠悠地唱了起来:“莫以今时宠,而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玉真公主不听则已,一听愕然。刚才那首,虽然有种淡淡的哀伤,但那是因思念而引发的哀伤,爱意多于愁苦;但这首呢?显然是一种无声的控诉,控诉相爱的人却不能相守。控诉背后,透露着绝望和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玉真公主才回过神来,幽幽地说道:“李乐师,这两首曲子词曲自然是好的,只是过于伤悲了些,听着倒让人心里沉沉的。不知歌词出自何人之手?”
李龟年放下琵琶,起身拱手道:“禀报公主殿下,方才两首曲子,歌词都出自当朝太乐丞王摩诘之手。”
“啊?”玉真公主顿时心中一惊,手中握着的青瓷茶盏,明显晃了晃,茶汤溅了一地。
诗为心声,王维的字字句句,不正是他最真实的内心吗?
他为谁相思?他为谁落泪?若非对息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怎能写出如此痛彻心扉的诗句?
这一刻,聪明如她,五味杂陈,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这一个多月来,王维是在逃避她。他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在第一首曲子里,他抒发了对未婚妻刻骨铭心、矢志不渝的爱;在第二首曲子里,他表明了不慕眼前恩宠、只念贫贱之交的决心。
她的心,一点一点在破碎。心碎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咫尺天涯不相望,白发红颜枉断肠。”
这晚,玉真公主伫立窗前,临风洒泪。人生在世,本就有三千烦恼丝。如今,为了王维,她又新添一笔。
从推荐他为府试解元,再到殿试状元,再授予太乐丞官职,这一路走来,她一直自信地认为,她是这世上最知他、懂他的识玉之人。她一度以为,她和王维是有一世情缘的。
但,听了他的《相思》和《息夫人》后,她的自信轰然坍塌。原来,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这个梦如此短暂,短暂到尚未入眠,就已醒来,尚未开始,就已结束。原来,在他的世界里,竟没有她丝毫立足之地。那个让他刻骨铭心、心心念念的人,不是她。
因此,即使请皇兄强行赐婚,即使得到了他的人,也终究得不到他的心。她拼尽全力用真心换来的,也无非是他的“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罢了。
“郎似梅花侬似叶,朅来手抚空枝。可怜开谢不同时。漫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
这世上,有的花是“红花绿叶两相欢”,有的花却是“花开不见叶,叶出不见花”,在三生河畔此消彼长,一世无缘。她和王维,是否就是这样的“花开不见叶,叶出不见花”?他俩之间,是否注定有缘无分,擦肩而过?
如果命中注定有缘无份,那么,就放开双手,不如归去罢。就让那花归花,叶归叶,尘归尘,土归土……
待尘埃落定,红颜老去后,便再也不受任何红尘纷扰了。
几天后,在淅淅沥沥的夏雨中,王维撑着一柄油纸伞,迈入了玉真观。
当一袭青衫、清风朗月的他,站在玉真公主面前时,那一瞬间,她恍惚觉得,他俩都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一天,他妙年洁白,风姿都美;那一天,她喜逢华诞,春风得意。
那一天,他为她弹奏《郁轮袍》,如痴如醉;那一天,她接过他呈上的《洛阳女儿行》,细细品鉴。
那一天,他是生机勃发、志存高远的翩翩少年;那一天,她已认定,这一生,他必定蟾宫折桂,前程似锦。
如今,一年过去了,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变与不变,似乎取决于她的一念之间。
如果她愿意放手,那么,或许一切都不会变。在他心中,她对他永远有一份知遇之恩。虽然她多么想让这份知遇之恩转化为男女之爱……
如果她不愿意放手呢?那么,他可能从此心门紧闭,再也不会对她展露笑颜……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藤杖一条,提得起才放得下;禅门两扇,看不破便打不开。
握紧拳头,手里什么都没有。松开十指,反而能拥有整个世界。
沉默半晌后,她黯然神伤,幽幽地说:“摩诘,能否再为我弹奏一曲《郁轮袍》?”
自认识王维以来,她一直以“王公子”相称,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摩诘”。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叫他“摩诘”。因为,今日之相见,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从走进玉真观,见到玉真公主的那一刻起,王维就感觉到了公主的落寞和惆怅。眼角眉梢,都是依依惜别的离情。
王维心中了然。他向公主深深鞠了一躬,取过琵琶,款款落座,像一年前那样,轻抚琵琶,从容地弹奏起了《郁轮袍》。
和一年前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为她一人而奏。
一曲终了,王维缓缓抬头,看着公主,情真意切地说:“公主殿下,王维此生得以认识公主,是王维前世的造化。公主对王维的情深义重,王维都感念在心。可是……恕王维辜负了公主的一片心,恳请公主成全。”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一丝苦笑浮上公主憔悴的容颜。她强颜欢笑,对王维摆了摆手,说:“我累了,你去吧。”
王维不禁有些愕然。他从未料到,公主竟会如此轻易放手。原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欣喜若狂,但当公主真的放手时,看着公主一脸的落寞,他却隐隐有了几许不忍。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既然只能将爱给一个人,便注定要辜负另一个人了。”王维默默想着,对着公主深深拜了下去,说:“多谢公主玉成。请公主保重。王维在此别过了。”
说完,他缓缓转身,在门口停顿片刻后,撑起雨伞,消失在雨中。
望着王维远去的背影,玉真公主情难自已,泪如雨下,哭倒在榻旁。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虽亲手放走了王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今生今世,她的心里,或许再也放不下他。
在某个落雨的清晨,或者薄暮的黄昏,有意无意间,她都会想起那个曾经为她弹奏琵琶曲的少年郎……
即使末了形同陌路,相遇也是恩泽一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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