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54章）

第154章  南诏献酒

见玉真公主当众考人诗才，元丹丘忙凑到李白身边小声道：“今日机会难得，你少不得要好好露一手，方能让公主记住你。”

李白点了点头，正欲起身吟诗，不料，却被坐在东首第三席的李颀抢了个正着。李白不认得他，倒是元丹丘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在李白耳畔低声道：“李颀出生于690年，比你年长11岁，蜀中人氏，喜欢炼丹修道，年轻时曾在河南登封隐居过一段时日。725年进士及第，任河南新乡县尉，一直没有升迁。听说与王维、綦毋潜、高适等人交好，擅长以乐入诗，且看他如何说。”

只见李颀避席而起，向公主躬身行礼道：“在下李颀，仰慕董大已久，今日有幸聆听《胡笳十八拍》，感慨万千。李颀和房给事同坐一席，房给事亦有同感。李颀想借董大琴音，吟一首《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与房给事共勉，不知可否？”说着，便回头看了房琯一眼，房琯忙抱拳一笑。

玉真公主原本想着让王维得这个首席，不料半路杀出个李颀，竟自告奋勇要写诗，且还要写诗给房琯。而此人，正是王维鼎力推荐过来的。原来，这其中竟还有这样的原委！

她顿时明白过来，大有一种被王维挖好了坑往里跳的感觉，不由一阵郁气，但面上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道：“且听你吟来听听。”

李颀在厅堂来回踱了几步，思忖片刻，缓缓开口道：“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如此长诗，李颀竟一口气吟了下去，在座诸人无不拍手叫好，便连向来恃才傲物的李白，也暗暗佩服李颀对《胡笳十八拍》的精到领悟。不过，独有一人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李颀今日定能写出如此好诗，这人便是王维。

王维和李颀是故交，说起来，他们相识已有十多个年头了。那时，王维在京城备考，李颀在登封隐居。在岐王府里的一次宴会中，两人不期而遇。李颀疏放超脱，厌薄世俗，对音乐具有高超的鉴赏水平，让同样心性、同样精通音律的王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从此，他们常一起抚琴吹笛、饮酒作诗……

他记得，719年除夕之夜，灯烛辉煌，他们三五好友一边饮酒，一边听从西域安国来的乐师安万善吹筚篥。筚篥是来自龟兹国的乐器，以乐声婉转悠扬闻名，在场众人无不听得如痴如醉。李颀诗兴大发，当即挥毫写下了《听安万善吹筚篥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清晰记得那首诗——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傍传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世人解听不解赏，晨飙风中自来往。枯桑老柏寒飕飀，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王维深知，懂得欣赏音乐已非易事，能把欣赏音乐后的感受写成诗，则是难上加难。但李颀就有这样的本事，他形容安万善吹奏筚篥时，一会儿像龙吟虎啸，令人不寒而栗；一会儿如黄云失色，令人悲壮难抑；一会儿像百花盛开，令人春意盎然……

当王维收到彭刺史送来的青城山诗会请帖时，他明白，按玉真公主的性子，定会让他在诗会上大出风头，但他实在不愿被公主捧到风口浪尖。怎么办？一番深思熟虑后，他想到了李颀。

李颀本是蜀中人氏，又精通音律，写得一手品鉴音乐的好诗，因此，无论公主要人弹琴也好，写诗也罢，横竖都难不倒李颀！

于是，他一边给远在新乡的李颀修书一封，一边托彭刺史转告玉真公主，他定当赴会，只是有个小小的请求，想邀好友李颀一同前往，请公主玉准。玉真公主收到彭刺史捎来的话后，心头如释重负，哪有不允之理？

李颀不知王维为何邀他一同赴会，也不知他为何托他在诗会上主动出列，拔得头筹，他只知道，王维这样做，必定有他的原因。他无须多问，因为，他相信他。

果然不出王维所料，玉真公主方才让大家作诗，且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并不慌乱，只是转头看了李颀一眼，李颀便欣然会意，便有了这样一番话、这样一首诗！

当王维正暗暗感激李颀的肝胆相照时，厅堂上响起了玉真公主若有所思的声音：“汉诗有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董大的琴音自然是好的，但若没有李君这样的知音之人，倒也可惜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李君吟诗与房给事，不知在座诸人能否也吟诗与李君？”

说着，目光缓缓扫过在座诸位的脸孔，最后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王维身上，见王维只是低头喝茶，便索性扬声道，“摩诘，李君是你好友，于情于理，你也应与他和诗一首，你说是也不是？”

这一回，王维心知躲不过，便放下茶盏，抬起头来，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起身抱拳道：“多谢公主厚爱，李君确是王维多年挚友，王维很是佩服李君才华，今日愿借公主宝地，向李君赠诗一首。”说着，转身看着李颀，略一思忖，颔首微笑道：“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不知从今去，几时生羽翼。王母翳华芝，望尔昆仑侧。文螭从赤豹，万里方一息。悲哉世上人，甘此膻腥食。”

李颀听罢，知道王维是在调侃他的炼丹修道，便哈哈笑道：“我有饵丹砂，恭候有缘人。摩诘若是喜欢，愚兄愿倾囊相赠。”

在座诸人无不会心一笑，接着，房琯、綦毋潜、祖咏等也纷纷和起诗来，一首接着一首，好不热闹。正当李白也想和诗一首时，玉真公主却似乎有些倦了，挥手示意大家入席，淡然笑道：“虽说是诗会，但若一味只是作诗，终究无趣。眼下正是百花盛开、争奇斗艳的季节，上清宫内已备下几十种花草，咱们不如玩几轮射覆，大家意下如何？”

听公主如此提议，众人自然一片叫好，最欢喜的莫过于南诏部落首领皮罗阁。方才听在座诸位无不文采斐然、滔滔不绝，他早已一个头、两个大，只恨自己读书太少，竟是半句诗都说不出来，只想找个地缝往里钻，没得叫玉真公主笑话了去！

现在好了，这射覆、投壶、猜谜、酒令的游戏么，他不敢说自己多会玩，至少也会玩几手，定要扳回些颜面，在公主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了！

于是，公主话音刚落，皮罗阁就“霍”得跳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出席位，面向公主单膝跪地，叉手行礼道：“公主，皮罗阁今日特特从南诏带了西凉葡萄酒来，不敢夸口说是琼浆玉液，倒也还能喝的。如若公主不弃，能否请公主赏光品上一品？”

见皮罗阁贸然跳将出来，玉真公主心里不妨，先是一怔，继而莞尔一笑，故意打趣他道：“哦？你今日远道而来，心里却还惦记着带上这沉甸甸的酒水，莫非是怕上清宫的酒水入不了你的口？”

听玉真公主如此说话，皮罗阁顿时急得直冒热汗。在南诏部落以好口才闻名的他，此时却是涨红了脸，急急辩解道：“不不不，皮罗阁一介武夫，笨口笨舌的紧，好叫公主得知……”

看皮罗阁急得面皮紫胀，玉真公主心里不由一阵暗笑，这堂堂部落首领，怎么竟把她的玩笑话当真了？他这神情举止，哪里像个首领，倒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便笑着打断了他的解释：“本公主自然知道你的好意，方才只是说笑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今日这射覆么，自然由我先当一回令官，在座诸位一一猜去，若是猜中了，令官喝酒，若是猜错了，猜者喝酒。这喝的酒么……”说着，玉真公主看了皮罗阁一眼，点头笑道，“就用你特特带来的美酒罢，也不枉你的一番苦心了。”

玉真公主清越悠然的声音，在皮罗阁听来，当真句句悦耳、字字入心，让人不由通体舒泰。尤其听到最后一句时，心里更是美得冒泡，喜不自禁道：“多谢公主，按咱们南诏部落的规矩，皮罗阁要敬公主三杯才是。”说着，便想转身回席去拿他装酒的犀角杯。

看他一副“说风便是雨”的模样，玉真公主不由掩嘴笑道：“莫急，莫急，待会有你喝的时候，且看你猜中猜不中。”

皮罗阁这才收住脚步，站在原地，挠了挠头皮，一脸憨笑道：“便是猜错也无妨，皮罗阁愿意为公主多喝几杯。”

皮罗阁这番卖力献殷勤的模样，落在诸人眼里，心情倒是各异。对于同样仰慕玉真公主的李白来说，他对皮罗阁自然有些嗤之以鼻、略含醋意；对于素日看不上六诏部落的长安名士们来说，觉得皮罗阁如此沉不住气，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在座诸人中，似乎唯独王维，却是理解皮罗阁的。他知道皮罗阁绝非只是献殷勤，而是情不自禁、情动于中。

因为，他从皮罗阁看玉真公主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种只有见到心仪仰慕的女子时才特有的光芒。那种光芒，他只有看璎珞时才有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