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海拾贝】眉村卓 | 奇怪的住地 翻译:容 子

总第1353期

版权©️归原作者

我决定了,从公司借钱,买个住房。

可是,同事们并不都赞成我这样做,尤其是我的上司。比如科长吧,他对我说:“这件事啊,按规定,你是有资格借钱的。不过,你还年轻,谁知道什么时候你又会跑到其他什么地方去工作,对吗?再说,如果没地方住嘛,倒也是,可你在公寓里住得好好的呀……现在,暂时就这么住着不好么?”

当然,科长这么说了,我本应、而且也想告诉他:我们夫妻俩都打算继续工作。我的妻子在另一家公司里工作,目前还不想辞职。但我们俩总是有个奇怪的念头:希望能有个自己的新家。只是谈起这个问题就会涉及到工会以及其它方方面面的关系,很使人厌烦,所以我没说出口。

我一直非常非常想离开现在住的地方。

那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

那天,我休息,不去公司上班,一个人呆在家里。说是休息吧,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不如说是因为拼命工作,过度疲劳,累坏了身体,现在让你好好睡上一觉罢了。睡上三天,年轻人体质好,很快就能恢复元气,然后谨慎行事,又可得到两、三天——了不起七天的不扣工资的休息。

妻子上班后,我想读读书,可是没耐性,很快就读不下去了。那么……就去住宅区的中心散散步吧。

早晨,这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晚秋之晨。天空晴朗,一栋栋白色的楼房格外醒目。我溜溜达达地走到了住宅区的出口。

正巧,迎面碰上了幼儿园来接孩子们的汽车。戴着黄色小帽子的孩子们向他们的母亲们挥着小手,乘上了幼儿园的汽车。

汽车开走后,母亲们闲聊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回楼里去了。

这真是一幅和平的景象。我感到悠然自得。过了街,我向着住区中心的公园走去。

不知从哪一栋楼里传来了乐曲,有人在弹奏钢琴。琴声断断续续,似乎弹奏的是“为了爱丽舍宫”。

突然,响起了铃声,是小三轮车的铃声。四、五个孩子蹬着小三轮车在比赛,笔直地向我骑来。

我避开了他们。看看手表,正好十点钟。

来到公园一看,这儿也充满了和睦的气氛。孩子们在荡秋千;五、六个母亲站在那儿聊天;老人独自坐在长椅上给一群鸽子喂食。这是一幅万事平安的景致。

我心里越来越敞亮,觉得非常舒服。对于我来说,日复一日,每天慌慌张张地上班,紧紧张张地工作,和妻子在某一个终点站碰头买菜回家,有时就在西餐馆里随便吃点儿。直到今天为止,从未在休息日到住地附近走走,我一直不知道,这儿竟有这样令人陶醉的景致。

很快,我就感到精神饱满,又在这一带转了转,然后回到自己的家中。这时,已是中午啦。

当天晚上,急急忙忙回到家的妻子,狼吞虎咽般地吃着我做的饭菜,吃饭速度快得惊人。

她可能感觉到我在呆呆地注视她,于是停住手问:“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脸?”

“哎呀,”我说:“你吃得那么急,我想你是饿坏了吧?”

“我?”妻子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和往常一样啊。”

…… 。”

“我倒觉得你有点儿怪。” 妻子又说:“总觉得你和往常不一样,动作磨磨蹭蹭,说起话来也慢慢吞吞的。”

“不可能。”

“是真的。”

“是吗?” 我扭过头去。

妻子问:“今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妻子说:“咱们住区里啊。”

“咱们住区?”

“是啊。”

“咱们住区怎么了?” 我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告诉她,一上午我在住区里悠闲地散步,这儿非常平静。

妻子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打断了我的话,“不对,不对,出事儿了。”

“出事儿了?”

“小孩子们在住区里的马路上骑车,不是被撞翻了吗?”

“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瞧,报上都登了”,妻子拿出在回家路上买来的晚报。

我一看,那上面确实刊登了这条消息——在我们的住区里,今天上午十点钟,一些孩子被一辆装货的搬家卡车撞成重伤。

上午十点钟,不是我也在那条马路上散步吗?可是,我那时看到的却是孩子们高兴地蹬着小三轮车在比赛啊!

“奇怪!” 我嘟囔着:“我怎么没看见出事儿。”

“可晚报上都登了!”

“这条消息有什么错误吧?那个时候我正好也在马路上,如果发生事故,我应该能……,是不是弄错了时间?”

我赶紧打开家里订的晚报。报上登着其它新闻,那块地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登。

……。” 妻子被搞糊涂了,百思不解。半晌,她好像醒了过来,接着又继续吃饭。

第二天早晨。

妻子问:“今天你还休班?”

“是啊”,我回答。

“这么休下去,合适吗?”

“要了一周的休假。反正多少再歇几天吧。”

“嗯?” 妻子的表情仿佛在说:“合适吗?” 不过,她没再多说什么,吧嗒吧嗒、咕咚咕咚地收拾打扮了一番就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我看起电视来了。

说实话,现在去公司上班对身体也无妨。不过,刚开始休息时我和公司里联系了一下,当时还打算恢复元气后马上回公司去上班,可休息之后又觉得没必要那样拼命干。哪有这种事,给你悠闲的休假,而你却硬要上班。

过了一会儿,我想去住宅区的中心散散步。于是我站起了身。

今天又是个好天。我像昨天那样,朝住区的出口走去。

所有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幼儿园来接孩子们的汽车……戴着小黄帽的孩子们……送走孩子们后在一块儿闲聊的母亲们……

我走上马路,向公园走去。

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仍旧是那首“为了爱丽舍宫”的曲子。

我微笑了。这种和谐平静的日子,天天如此……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响起了铃声。四、五个孩子蹬着小三轮车向这儿骑来,他们在比赛。我避开他们,这时,心里觉得奇怪。

跟昨天一样——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

来到了公园。

孩子们在荡秋千;五、六个母亲站在那里聊天…… 老人坐在长椅上给鸽子喂食……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仿佛是在做梦。即使这儿日复一日是一幅平静景象,但……我眼前的情景竟与昨日丝毫无异。就连飞落而来的鸽子,它们的姿态也与我记忆中昨天的姿态没有丝毫不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赶紧回家,一进屋,电话铃就响了。是妻子打来的。

“发生火灾了!家里怎么样?” 妻子在电话里叫道:“我刚从公司的电视里看到……我们楼,一层楼着火了!”

我跑到外面,可看到的却是一幅平静的景象。这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妻子,她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看电视!电视!正在转播!”

我打开电视机,拧到她说的频道……可是,电视里并没有转播这条新闻。

“别开玩笑!”妻子愤愤地挂断了电话。

这天夜里,我和妻子交谈了许久,得出了结论。

我们只好认为,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在这个住宅区里,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事件涉及者以外的人是看不见的。如果自己不被事件所牵连,那么,是无法亲眼目睹发生的事情,眼前的住宅区永远是一幅和平宁静的景象——天天如此,日日重复。

因此,我们决定借钱买房子,搬家……或许在新家的附近,不再会有这种情况吧。我的心里,真有点儿害怕。

——(译自 [日]《小说宝石》1974年初冬特号)

附:
写作杂谈

梦 记

[译者按] 这是《奇怪的住地》的作者、日本悬疑小说家眉村卓的一篇写作杂谈,反映了作者意识流写作手法的一个自我心态表露。

—— 译者2012年11月

前几天,我整理抽屉,翻出一本作梦日记本。所谓梦的日记,也就是记载自己梦见的事。这样说来,并非我有特别的目的,并不是打算对自己进行精神分析,只是出于一种单纯的动机。我想,如果做了些异想天开的有趣的梦,能否将它们作为理想的素材巧妙地构思成作品呢?之所以产生这种可笑的念头,倒确实真有些原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连贯地做梦了。当然,说是连贯,也并不是像电视剧呀、皮影剧(连环画剧)的故事那样没完没了地延续着。只是总梦到同一个地方,但每一次做梦都是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角度去梦见这些。我自己怎么会知道总是连续梦到同一个地方呢,是因为这次我梦中的那些正在建设的建筑物,在下次的梦中却已是建成的富丽堂皇的房屋,有时它们又变成了故址遗迹。我总觉得这或许是因为我在写SF推理小说的一种反应。

我所梦到的这个地方是个丘陵地带,从原始森林时代开始,首先被人们开发,古罗马的建筑林立而起之后,又爆发了大革命,变成了一片废墟,然后又经过重新建设,变成了现代化的都市,我在这个跨越千年的梦境中扮演了各个时期的出场人物。有时,我是五彩缤纷的花园中的一位匠师;有时,我又变成了一个被革命所驱赶而拼命抱头鼠窜的贵族……而且我总有一种感觉,感到自己当时正处在某个特定的时代。

像这样的梦,我做了许多次。在这个过程中,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总喜欢在起床之前处于半眠半醒的状态时,就思索刚才梦中的那个时代,推测那时的社会结构,判断这个梦境时代大约属于哪个世纪。可以说,我完全陷入了自身的意识感觉中,所以连续几年做梦总是梦见同一地点。

但是,有一次我终于梦到了一个二十一世纪面貌的丘陵地带,原子弹抛落在这个迄今为止梦中处于最先进时代的都市。那以后,无论我怎样努力,再也没有梦见到这个地方了。因为原子弹把它毁灭了,所以想见也见不到了。虽然这话有些过分,但却是真的梦见过。于是,后来我就开始将这丘陵地带作为典型,写作S F。不是打算要写,而是没能写成。

虽然还记得些梦的梗概,但仅是这些大概的东西,是没有丝毫奇特的,所以我就得加写一些装饰这个梦的那些不可思议的细节。但是,这样的东西也全然想不出,需要自己创作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于是只得放弃以此作为题材的打算。我想,当时把这些记录下来多好哇。但是由于懒惰,这些难得的机会都溜了过去,我告诫自己不能再犯这种错误了,于是就搞出了个梦记。

但是,要将所做的梦都记下来仍是件很困难的事。首先要能够回想的起来,这还不算,还要像样地记录下来,不完全醒来是做不到的。但是一旦清醒之后,又忘记了梦到些什么。因此,虽然记了一、两页,但最后还是丢开,放进了抽屉。就是现在拿出来仔细看看,也不明白当初记了些什么。什么“七的七” 、“山路——送钱来了”……之类的,是些什么事啊?……

——(1979年2月25日译自日本《小说宝石》1974年初冬特号

作者简介

容子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外事翻译工作者协会会员。于1985年在《特区文学》发表日本中篇小说译文《破产制造者》等;1991年合著出版《中外文艺家及名作辞典》;2014年出版散文集《走出国门》(海外篇)、《守望家园》(国内篇);2019年10月出版散文集《故乡在何方》。在多个报刊和新媒体上发表过散文、随笔、纪实文、短篇译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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