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阿骨打
他懒怠地躺在行宫之中,眼睛眯缝这,看着微微卷起的帷幕。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点点尘埃漂浮在空中,像是夜晚无数的繁星。浮夸的金石屏风,上面一只长着蓝色眼睛的海东青展翅欲飞。听着风对他的絮语,回想起九年之前的事来。
当时正是隆冬天气,阴风呼啸如同狮吼,凶恶的寒冷啃噬着人的衣领。入夜了,将士们在砭骨的风沙中行了一天的路,脸上布着蛛网一般蒙着灰尘,都慵惰下来。完颜阿骨打也准备安歇了。但就在他的头和枕头粘着的刹那,他的头似乎被一只手抬了起来,接连扶了三次,风低声吟哦着不知什么的话。细细听着,仿佛在说,此时不起,更待何时。他顿时睡意全无。直起身来,一脚踢开衾被,命传令兵唤起众将士。登高鼓舞众兵将,大声说,我正要睡觉的时候,有人接连三次拨弄我的头,于是我得到了神启,此时正是最好的进击时机,不然就会大祸临头。兵士纷纷响应,哗动声如同浪潮涌动。士气熊熊如冲天怒火。人们都牵起自己的马。还有的人牵出一头小马驹。因为行军途中一匹母马生产了。一路疾行,引路士兵点着火把,火光噼噼啪啪地炸响着;为了防止困倦,鼓师嘁哩铿锵地敲着军鼓,整个队伍就像一条摇摆的火龙。赶在黎明的门洞开启之前,他们赶到了战场。辽兵正像白蚁一样破坏着凌道,完颜阿骨打命人将其赶走。杀,看到大军过来,辽人四散奔逃。危难总在意料之外发生。饶命呐,天王老子呐,我的娘呀。遂登岸。原本便不多的甲士,才到了三分之一,即一千多人。与敌遇于出河店,大风沙时至,一时尘埃蔽日,迎着风,完颜阿骨打一行人仿如从天而降,踏着风沙,直取辽兵。辽兵溃不成军。乘胜追击,杀敌不啻千百,俘获得兵士成群结队,以及车马甲兵珍玩,不可胜计。完颜阿骨打说,都是大家的功劳,遂遍赐官属将士,燕犒弥日。至是女真始满万数。
他仿佛听到风在说,你的时日不多了。
斡鲁古、仆虺、吾睹补、蒲察、完颜娄室,辽将赤狗儿、萧乙薛,降将斡忽、急塞,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人的骨头,骨头与骨头相搏。他们都试图将敌人的血肉生生剥下来。好像脱一件衣服似的。许多耳朵被割掉,耳朵有大有小,有厚有薄。一个人没有耳朵是什么样子,就像茶壶缺了提手?他也曾亲自将麻产的左耳割下来,一个小小的迷宫,一把小小的扇子。不久还能走会跳能说会道的人们都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躺着,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喂,你怎么不站起来,你不是很健谈吗。我死了也是这样。
士兵也是平民啊。完颜阿骨打凝视着飘忽的灯焰。不知什么时候,侍者将灯烛拿进宫内。天已经黑如一只牛了。点点灯光是它身上的斑点。世界停止了对它奶头的吸吮,安详地睡去了。
那是康宗七年,年岁像是一台机器坏了样,吐不出一粒米。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一个老妪乘着夜幕,在荒地里寻着什么,她不时弯下腰,将嶙峋的瘦骨暴露在弯曲的弧度下。用刀子吃力地切割着地上还没有腐烂的人尸。强徒齐出,占山为王。欢都等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我说:“以财杀人,不可!”依我,将其条律定为三倍的征罚。民间互相之间借的钱太多了。人们还不起钱就卖自己的妻儿。我拿着一根布帛缠系的木杖,像是一位王上一样麾着众人,令:“自今三年勿征,过三年徐图之。”闻者纷纷感泣,泪水糊住了他们的视线。要说收买人心,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考虑,但天地苍生,我怎么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呢,人心再刚强也都还是肉长的。
完颜阿骨打又瞅了一眼龙袍。他很喜欢汉族文化,也喜欢那见首不见尾的龙。他摩挲着柔软的绸丝,间或有凸起的缂丝。他是怎么当上了皇帝的?早有臣子劝他称帝了。1115年正月元旦,快要到知天命之年的阿骨打即位。他顶顶讨厌像曹丕那样假意接受的禅让方式,汉献帝让位四次臣子进谏数次他才假惺惺地撕下了画皮,如同不情愿一般知道了尧舜之事。于是他在臣子劝了两次之后便登基了。一旦在路上,人就很难回头。金国,金子一样灿灿烂烂的国家呵。太阳的光芒从东方升起了,撒下一世界的金粉。金国肇始,完颜阿骨打自将攻黄龙府。军队行进过程中,有一团圆火光,自空坠下。轰隆罅,火斧劈开了黑暗的道路。阿骨打喜极,说,这是天大的喜兆。他的脸面因这欢喜而抽搐扭曲起来,像是风干的咸菜一样,耐人寻味的表情也像干咸菜一样有嚼劲。眼泪越过重重阻碍,流了下来。啪嗒啪嗒滴在地上。众将士也流下了感人的泪水。他们知道天降吉兆来护佑他们,一想到上天对自己的护佑,就感动得不能自已了,眼泪就像泥石流一样哗哗地冲了下来。完颜阿骨打恰到好处地登高一呼,“辽兵虽多不足畏”。底下连云灌木状的兵士群情振奋,抹去泪水,同呼万岁,喊声如雷。宗雄是我的右拳,娄室、银术可攻击敌人的胸脯。九次马戏团一般的火圈,他们从容地跳了过去。刀与刀之间发出了相见恨晚的声音,它们之间的刀语包含了仇恨、友谊、尊严等诸多主题。宗干,是我一记佯攻,虚虚实实,防不胜防。大破贼!
在烛光的照耀下,海东青眼睛的颜色由蓝转红,它展翅欲飞。就像早年重兵追至狭道时候,驮着他的马放开四蹄越过一个高的围墙,他飞起来了,就像一只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了起来。不要停,多飞一会。他记得第一次和女人做那事的时候,她比他大五岁,她就要嫁给别人,但她的心里只有他。她呻吟着对他耳语,不要停。她的两只手也摊开在床上,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雌鸟。飞一般的感觉。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似的,皇帝的孩子总是那么多。江山凭空多了纷飞的精子的味道。人们往往用坟的味道、檀香的味道来修饰它。
他不是没有体验过死亡,早些时候,阿骨打免胄不介马随父平定叛乱。突出一将直取阿骨打。死亡就像一阵风卷过来,他的心像是一滴雨被挟裹进去。他几乎是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太峪的速度,他甘愿引颈受戮,此时此刻,他愿意化身为一个女人,委身于他,任他取他的性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他为了博他一笑,宁愿付出自己的生命。杀了我吧,他一动不动,稍微的躲闪并非不情愿,而是身体出于惯性的躲避机能。但他没有死。他的舅舅活腊胡奔驰而出,用枪刺中了太峪的马,太峪翻身弃马而逃。虽然死里逃生,但阿骨打心里有种难以名言的惋惜。他的脸潮红了。
死和生就像一只圆环。紧紧相连。生的嘴咬住死的尾巴。至今,他依然记得自己刚刚降生的图景。他知道,那时常有五彩祥云挂在东方,仿佛人家晾在外面忘了收的白色衣巾。白云硕大可比囷仓。于是我应时而生。嘭地一声,我就生出来了。我一出生就有了记忆,我看到了白惨惨的日光可怜巴巴地央求着进门,它为了一睹我的尊严都快哭出来了,呜呜,我没有哭,那是它的声音。剪断的脐带使我感到一种命运的剥离与放逐。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一个人的出息从很早就能看出来。很小的时候我就力气很大,力能扛鼎。爱好弓矢,箭无虚发。一连三发射中飞鸟。其中最后一箭其实并没有发出,我只搭弓砰地响了一声,一只鸟就应声落地了。还有一箭则射中了两只鸟,在射中一只后又贯通出去,余势不减又射中了另一只。比试射箭的时候,我的箭也射得最远。这些都为我赢得了奇男子的名号。
后来他见证了父亲的死。父亲艰难地喘着每一口气,仿佛想把每一口气都充分尝一尝,父亲深情默默地望着他,他能感到那目光沉甸甸的分量。
带着父亲的期望,他一次次冲锋陷阵。最危险的一次,也是敌众我寡力量悬殊的一次,是直捣黄龙府之后的护步答冈之役。辽主天祚帝自将七十万大军讨伐其二万兵马。无异卵石之击。阿骨打临危不惧,奋勇迎击。戈矛数击。交战之前,又有光芒显于矛端,火焰一般照亮了每一个士兵的面膛。又由士兵的面膛反照回去,愈增了火焰的光亮。右翼先战,斩决无数。料定辽帝在中军之内,遂以坚兵迎击。得志。斜也、完颜孟刮、来谷撒喝、婆卢火,他们都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无数荒丘。鬼和鬼还有派别之分吗,它们还会记得生前的爱恨情仇吗。死亦为鬼雄。人纠结于生前的名声,到死了也还求着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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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请降、议和、诏令便是胜利之后的余韵余香了。胜利是一朵玫瑰,采摘到它的人受了它的刺痛,却也领略了它的美。同时,因为那刺痛,而更增了美的分量。任何甜都包含着苦。或者说,任何甜的本根都是苦的。
蜡烛上结了烛花,光线因此有些黯淡,就像人的罪愆一样。
你们这些或投降或背叛的乏人,张应古、刘良仲、李孝功、刘宏、马乙、挞不野、翟昭产、田庆……朕宽恕你们。
思谋叛变的余睹、吴十、铎刺,他觉知了他们的阴谋,道,如若叛变可付汝等鞍马甲胄器械与战,若为所擒则死。众皆战栗不敢对。还有许许多多的叛乱,如同日子一样多的叛乱。其实,日子本身就是叛乱,它们背叛了人们的生命,引着人走向末途。
烛火扑地熄灭了。完颜阿骨打的手垂落在床榻。
引着人走向末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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