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九林:尊严依赖脑补,天威纯靠加戏

  1873年6月29日,是中国近代外交史上一个破天荒的时刻。

  这天清晨约6点钟,俄国公使倭良嘎哩、美国公使镂斐迪、英国公使威妥玛、法国公使热福里、荷兰公使费果荪,由德国驻华使馆的璧斯玛充当翻译(德国公使李福斯回国,璧斯玛兼任德国代表),以他们抵达北京的时间为顺序,依次进入到紫光阁[1]。

  这是欧美国家的驻华使节,首次以平等国家代表的身份,觐见大清皇帝。

  此时,距离马戛尔尼使团的“不肯跪拜风波”,已过去了整整80年。


  觐见的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皇帝坐于紫光阁的“大内坛之座”。各国公使从左门入殿,抵达宝座前方,向同治皇帝鞠躬一次;前进数步,再鞠躬一次;进至宝座之足下,第三次鞠躬。然后各据其位,由俄国公使“读一演说辞”,站在他身后的翻译负责将之译为中文。演说完毕,各国公使前进一步,将国书放在宝座下的黄桌之上,再鞠躬一次。同治皇帝微微欠身向前,以示接受国书。恭亲王跪在内坛的地上,与同治皇帝细声说话。同治皇帝命他转告各国公使,说国书已经收下。于是恭亲王起身走下台阶,来到各国公使面前,复述了皇帝的话。然后再次上坛跪下,耳听皇帝的细语。听毕起身下坛,向各国公使转述皇帝对各国君主总统的问候,以及对彼此间外交和睦顺利的期望。至此,觐见仪式结束,各国公使再鞠躬,然后退出(因崇厚上一年赴法国就“天津教案”之事呈递国书,法国公使曾再次上前呈递法方的回文)。[2]

  1873年的这次觐见,是一次双方均不满意的妥协。

  欧美舆论认为问题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伦敦新闻画报》1873年9月13日的一篇报道说:

  “到目前为止,……西方世界主要列强的代表在觐见中国皇帝时已经不必磕头。然而在仔细审视觐见礼仪的细节时,我们仍然可以发现一些令人不快的东西,它们反映出中国人不想承认'洋鬼子’的地位要高于'朝贡者’——这是对所有到北京宫廷来的外国使节们的称呼。”[3]

  清廷方面,据说同治皇帝对洋人站立在自己面前一事很不高兴,所以各国公使以五鞠躬之礼觐见这一史实,从未被载入《穆宗实录》和同治皇帝的《起居注》——这两份文档,本该详细记录朝廷的政务大事和皇帝每天的所有活动。关于觐见情形,《清穆宗实录》里只有“于紫光阁前瞻觐”[4]七个字,《起居注》中也只有“……等九人入觐见,上温语慰问”[5]这样一句含糊话。

  不过,当事人的不满意,并不妨碍不明真相的围观者们依据个人喜好,以一种“我愿意相信”的方式进行各种脑补加戏。比如,对于觐见情形,当年的《京报》[6]曾有这样一段荒谬绝伦的记载:

  “英公使先诵国书约二三语,即五体战栗。帝曰:'尔大皇帝健康。’英使不能答。皇帝又曰:'汝等屡欲谒朕,其意安在?其速直陈。’仍不能答。各使皆次第捧呈国书。有国书失手落地者,有皇帝问而不能答者,遂与恭亲王同被命出。然恐惧之余,双足不能动。及至休息所,汗流浃背,以致总署赐宴,皆不能赴。其后恭亲王语各公使曰:'吾曾语尔等谒见皇帝,非可以儿童戏视,尔等不信,今果如何?吾中国人,岂如尔外国人之轻若鸡羽者耶?’”[7]

  《京报》这些不知从何处脑补出来的荒唐情节——洋人被同治皇帝天威震慑到张不开口、拿不住国书,也迈不开腿,搞到最后是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似乎也传播到了当时著名的经史学者李慈铭的耳中。在《越缦堂国事日记》“同治十二年六月初五日”条下,李慈铭写下了这样一段离奇的文字:

  “六月初五日。是日巳刻,上御紫光阁见西洋各国使臣。文武班列。仪卫甚盛。闻夷首皆震栗失次,不能致辞,跽叩而出。谓自此不敢复觐天颜。盖此辈犬羊,君臣脱略,虽跳梁日久,目未睹汉官威仪,……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盖神灵震叠,有以致之也。”[8]

  大意就是洋人不过“犬羊”,见了我同治皇帝的“汉官威仪”,全都被吓坏了。

  因脑补程度差异,这种“六国公使被天朝皇帝吓坏了”的情节,在1873年存在着多个版本。平步青是同治元年的进士,在翰林院里做过编修和侍读。各国公使觐见同治皇帝的前一年辞官归隐。他在自己的笔记里说,癸酉年(1873)秋天,从京城的“谦益长号”传出来一张“时事纸”(大约就是指《京报》之类的东西),里面说:同治皇帝亲政之后,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各国使臣要求觐见,提出了“欲乘肩舆进太和门,带刀上殿,要皇上下宝座,亲受国书”的非分要求,惹怒了总理衙门大臣文祥,“摔茗碗粉碎,厉色以争”,把茶碗摔得粉碎,才粉碎了洋人的非分要求。到了觐见的那一天:

  “神机全营屯西苑门,皆明装露刃。法、米、英、俄、布、日本六国,共十二人,皆准其带刀,总理司员引进苑门。每进一门,即将其门上锁。至阁阶之下,总理大臣引上阁阶。皇上登宝座,使臣行六鞠躬礼,不跪。阶旁设黄案,使以次立读国书。居首者读至数句,即浑身发战,不能卒读。皇上问国王好,亦不能答。皇上又问,屡次求见,有何话说,亦不能答。其次者则奉书屡次坠地,而不能开声。经恭亲王当众嘲笑'草鸡毛’,令人掖之下阶;不能动步,坐地汗喘。十二人摇头私语,不知所云。延之就宴,亦不能赴,仓皇散出。恭王云:'说是大皇帝不可轻见,你们不信,今日如何?我中国叫此为草鸡毛!’举国以为笑谈。当时离宝座不过数步,据其自云,并未瞻仰天颜。人人皆言渠眼中必另有神物景象,故如此战栗也。”[9]

  洋人们带刀上殿,神机营露刃列阵,前脚进门后脚锁门,恭亲王当堂群嘲“草鸡毛”……较之《京报》和《越缦堂国事日记》,平步青读到的故事,多出了许多江湖气息,给人一种大清朝堂犹如水浒聚义厅的错觉。

  注释

  [1]紫光阁在乾隆时代,是一个用来收藏功臣绘像、展现十全武功的“军功纪念馆”,乾隆曾在此赐宴蒙古王公、犒劳本朝将士。这些历史,赋予了这座建筑“怀柔远人”的浓厚涵义。见姚文君《清代紫光阁功用管窥》,《民族史研究》2019年第1期。

  [2]朱杰勤:《中外关系史译丛》,海洋出版社1984年版,第186-187页。

  [3]沈弘编译:《遗失在西方的中国史:﹤伦敦新闻画报﹥记录的晚清 1842-1873(下)》,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4年版,第603页。

  [4]《清穆宗实录》卷353,同治十二年六月壬子。

  [5]《清代起居注册(同治朝)》,第40册,第22330-22331页。转引自茅海建:《近代的尺度:两次鸦片战争军事与外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50页。

  [6]《京报》是一种专门刊发朝廷政事动态(宫门抄)、皇帝上谕、臣僚奏章乃至市井流传新闻的民间报纸(也有受到朝廷监督),有人认为这种报纸自明末即已产生。晚清北京发行此种《京报》的民间报房有十余家之多。见张雪根《说说﹤京报﹥的那些事儿》,收录于氏著《从邸报到光复报:清朝报刊藏记》,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5-38页。

  [7](日)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下册,第60-61页。转引自陈恭禄:《中国近代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37页。该文原始中文版不知何在,稻叶君山见到的是英文版(当是读《京报》者所译);稻叶将之译为日文,后又由但焘将之译回中文。

  [8]《越缦堂国事日记(三)》,第1114-1115页。

  [9]平步青:《霞外攟屑·各国使臣觐见》。转引自《中国历代笔记选粹(上)》,孙文光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2-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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