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二人宿舍。坐北朝南,两张床,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朝南阳台。面对街道,由于地方有些偏远,所以行人稀少。但平时屋内总让人觉得影影绰绰,仿佛有来自不同角度的光射进来将人影投在不同的方向。但实际上由于前面有高楼挡着,光线并不充分。
这天晚上九点多,一个室友因事回家了。只剩刘昂一个人待在宿舍。时间过得很快。熄灯了,刘昂还没有睡觉。他还有一些工作要做。忍着煎迫的困意,他写了白天剩余下来的文案,设计了两张表格,绘制了七八张图表。争分夺秒地,终于忙完了,他感到一阵突兀的恶心,急忙跑到洗漱间,将一只表吐出来。那只表立刻化做一只竖着耳朵的白兔子奔跑跳跃着夺门离去了。一路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如在耳畔。
看看手表,已经两点了。他听到屋内不知道什么地方在吱吱地叫,就像一只饥饿的老鼠。他侧耳谛听着。白天就没有听到过。隔一会响一回,就像自鸣钟一般。不去理会,渐渐也就听不到了。待到将一切收拾好准备睡觉,已经夜晚两点半了。脱去衣服,躺在床上,困意却损耗了一半,就像成色不足的金子。许多的困倦被躺在床上的舒适感抵消了。还需要在躺着的基础上重新酝酿困意。仿佛增高了门槛,要重新抬高脚才能进去一般。就像一个憋久了尿液的人就不容易尿出去一样,他困得几乎睡不着了。屈伸着腿,辗转着身。就像怀孕之后的月经,就像宴会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睡意迟迟不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宿舍门洞然大开,一股阴冷之气奄忽而至。刘昂锐声划破寂静,问,是谁。那人不答。径直进来坐在室友铺位上。他闻到一股血腥气。你找谁啊,大晚上的。那人还是不说话。出去。刘昂下了逐客令。他有些纳罕,莫非忘了关紧宿舍门,明明记得关着的,没有一天不关啊。他看到血沿着那人所在的地方蜿蜒过来,就像一只红色的蚯蚓。吓得几乎叫出声来。他竭力挥舞着手臂,像牛甩着尾巴驱赶蚊子。但手臂怎么也动不了,就像一根没有油墨的写不出字的笔。声音也发不出去。就像被巨石压着一般。血腥气越来越浓重了,呛得他有些咳嗽了。他竭力挥着胳膊,像是要将手臂投掷出去。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来人终于说话了。不要着急嘛,开个玩笑的。哈哈哈。刘昂听出来那是舍友的声音。再凑近去仔细一看,他歪戴着一顶鸭舌帽,皮肤白中带红,身体微胖,果然是室友。他拍拍舍友的肩膀,你不是坐火车走了吗。是走了,但中途火车出了故障,又回来了。说着,室友哈哈地笑起来,仿佛有人搔着他的胳肢窝。可不是吗。火车常常晚点,变更出发时间,有时将走到半途的人又拉回去,还有时甚至就停在半途不再走动,就像性交到一半突然停住。那么他果真就是室友了,他还在笑着,鼻子滑到了眼睛上,嘴巴翘到眉毛边。笑得跌在床上又爬起来,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拉起来又掼下去。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他还翻开铺位上的一本书,翘着二郎腿,但裤管里空空荡荡的,宛若无物。一只胳膊肘枕在被子上。白色苍白如同纸人。似乎要从书上寻找什么重要信息。刘昂慢慢放心下来,但他还是感到一丝难以言传的异样。
从门外面透进来楼道的光,昏昏黄黄的,黏黏糊糊的,刘昂的神志清明了很多,他想自己十有八九在做梦。室友还在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嗤嗤地笑着。那笑声就像风中抖颤的布条,欪欪啦啦地。你是婴宁吗,还是吸了笑气,怎么没完没了地笑呢,他问,有什么好笑的。室友答,我在看恐怖小说,太好笑了。他说,可现在深夜了,你还是去睡觉吧。室友说,你不懂恐怖小说有多好笑呀,动不动就死人,死亡是一件多么圆满多么纯洁的事啊。再说我半夜回来就不想睡了,反正就是坐车也睡不着。室友经常熬夜,有时刘昂早晨醒了他才正要睡觉。两人先一起吃过早饭,刘昂去外面办事,他回去睡觉。仿佛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半球。因此在他,这是不足为奇的。
但听着窸窸窣窣的翻动书页如同微风吹过林梢的声音,刘昂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宁。每翻动一页,刘昂就感到身边的空气冷了一寸。他还看到床底的鞋也往外移动一寸。虽然室友什么都没念。但他似乎听到那些字主动绕进他的耳朵。其中一个恐怖故事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球,光线很暗,屋子很空。他实在想要一个足球了,上次他过生日父亲许诺要给他买一个,但并没有兑现诺言。因此他在空屋里来来回回地踢着那只圆滚滚的球。忽然,那球发出了叫喊,好痛啊。他扔下球就跑。边跑边扭头回去看,藉着路灯,他看到,那不是一只球,而是一个头颅……
他吓得捂紧耳朵。抱紧自己的头。
隔了一会,室友主动走过来,说,我知道你怀疑我,哈哈哈,你真聪明,聪明得就像一个傻子。我确实不是你的室友。不过你知道我是谁吗。刘昂心下虽有些惊惧,但毕竟还在逆料之中。那你是。我是,说着,那人摇身一变,一阵黑雾闪过,他变成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长发女人,玫红口红,绛紫眼影,一双高跟鞋。走起来咯咯蹬蹬的,你看我是谁,她的声音清脆如竹笋。刘昂摇摇头,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一时又想不起。而他心下知道她确乎不是一般的人了。她又说,我是你三十年前的情人,是专程来找你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仿佛警察对罪犯说你和我走一趟吧,刘昂感到一阵其来有自的紧张。他摆手说,胡说,三十年前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她说,你大概是忘了吧。三十年前,我怀了你的孩子,你说了要娶我,但你最终出了家。我等你等得好苦,我生了孩子,你连他一眼都不看。你认错人了吧。刘昂听着似乎自己真的因出家而抛弃了一对母子,但转念一想又没有这回事。于是推开她,我可没有出过家,我才二十岁。她不睬,依旧作势要爬上他的床,她蓝色的裙子发出紫色的光华,发出綷綵的声音。刘昂往后躲着,两只手朝后托着。可我不认识你,并踢腿蹬踹她,就像唐僧面对想要以他果腹的妖精一般,是蜘蛛精还是蝎子精,她的腹部会不会蔓生出许多毛毛乎乎的腿脚,肚脐眼里会不会往出吐丝。他毛骨悚然地想着,战栗着,退避着,踢蹬着。就像被粘在蛛网上挣扎不脱眼睁睁地看着蜘蛛走得越来越近的昆虫一般。但她还是压了上来,像一层蓝布,他顺势躺下去。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一寸一寸地,宛如贴膏药一般。他的脸部越来越凉,她的面颊越来越近,他清晰地看到她唇纹上部的细小绒毛,她的鼻息很凉,就像薄荷像清凉油一样。就在她如同出水的浮萍一样完完全全地压在他身上的时候,所有的疑虑与不安竟烟消云散了。就像太阳的光芒刺破了云层。与此同时,他也醒转过来了。
夜依旧漆黑着,他动了动手臂,终于可以灵活运转了。嚯,原来是一场梦魇啊。当人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如此这般过渡到一种醒转的状态呢。那么真切,就像现在是梦而刚才是现实似的。也许两者皆真,但存在于不同的时空之中,就像鱼身上层层叠叠的鳞片。可惜没有继续做下去,如果没有间断,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除此之外,他倒是很高兴自己做了一个梦中梦。因为在方才情景发生的时候,他就意识到那时一个梦了。而在梦中,他还处于半寐半醒的状态。但没过多久,他就完全灵醒了,就觉着了害怕。就像撒完酒疯后看着自己闯下的祸端一样,害怕得就像树上的一只寒蝉。看着周围浓厚的黑暗,他将被子拉紧,整个身体蜷成虾状,只露出一双眼睛窥探着黑暗。瞳孔上布满了惊疑与不解。还有倒立着走过来的一双高跟鞋。他急忙转回身,面朝靠墙堆满书籍的内侧向蜷着身子。他发现枕边有一根长之又长的头发。他是没有这么长的头发的。他想捻起那根头发,但刚捏起来,一朵红云就漫开来。就闻到自己床上氤氲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他怔住了。
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怖惧的滋味,就想吃了太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消化,刘昂就因为疲倦而再次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