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八章 水浸碧天失仙槎·私出
七月初七。
星月凄迷,如点点碎烁的水晶,挂在湛蓝夜幕之上,园子里花香浮动。
许雁志坐于清晓亭台阶,托住下巴,淡淡星光洒在身上,银辉交织,柔美似梦。
他心里也萦绕着一个柔美的梦。
那天,师傅受辱的那天。
那个叫施芷蕾的女孩子。
妍雪和旭蓝忙着对付两个老婆子,这偷偷带进来的女孩儿暂时无处可去,便与他在一起。
他看着她,眼波如梦幻般朦胧,仿佛笼罩着遥远不可及的烟云,文静而矜持的笑容,淡之又淡挂在嘴角。
相对两无言。
临去时,才轻轻说:
“许师兄,多谢。”
那抹淡淡笑痕、那句轻轻言语,就此萦绕不去。
许雁志半仰起身,懒散的把清晓亭石阶当靠背。拔起一棵野草,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苍凉犹如野生藤蔓,萋萋爬满心头。
她是天上的星,璀璨无双。
他是地上的尘,若有还无。
今天是七月初七,七夕夜。
他听说,她于这一日启程,前往京都。
他只步不出冰衍院,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她一面?
晚风吹到身上,隐隐有些凉意。眼见楼上窗户透出的灯光也熄灭了,他没精打采叹了口气,早已习惯了冰衍院的清冷与寂寞,可在思念的煎熬下,这波纹不起的日子分外难熬。
慢慢站起来,准备上楼。
眼前突然多了一条影子。灰色衣裳,与身后树影几乎融为一体,只辨得出一双明眸,安静注视着他。
“师傅!”
树影里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说道:“你还是认出我来了。”
许雁志心里不无诧异,低声回答:“我认得您的眼睛。”
自从那天变故以后,林、冯两个老婆子立即换了出去,重新放了两个进来。这两人较之前面两个,态度更显凶悍。一左一右夹住在两边耳房,时刻监视。小丫头翠合虽然没有换掉,却被勒令住到了后面院子最偏远一所小屋。
由于华、裴不再被允许到冰衍院来,沈慧薇的“禁足”令彻底执行,每天只有上午一个时辰准许下楼。
而雁志和沈慧薇的师徒关系,在那天以后,降至无以复加的冰点,上午她难得下楼,他总是小心翼翼躲开。
即使两人眼光偶尔碰到一起,雁志发觉,师傅也是极其漠然,眼光掠过,随即飘向远处,好象只是望到了虚空一样。
师傅恨他,这是再清楚无疑铁一般的事实。
在这样的静夜,沈慧薇莫名出现,又回到了从前那样的态度和他说话,却使他莫名惊悚。
沈慧薇走进清晓亭坐下,向他招了招手。
行动之际,扰人腕铃消失了似的一声未响。
“雁志。”她轻声说道,“你体内天然带来一股寒毒,经帮主施针,病势已然控制住了。但寒毒在你身上太久,早就浸肌侵骨,因此仍旧常常发作。我原想等你功力有一定基础之后,教你自通全身经脉,彻底清除寒毒。现在看来,我做不到了。”
“师傅?”许雁志睁大眼睛看向她,恐惧感似潮水涌上心头,一如以往温和亲切的语气,却带着决绝之意,如同燃烧过后拨开余烬的冷静,她自身存在的生命热力已然燃烧殆尽。
“几年来我和你朝夕相处,传你心法,从未藏私。只是……只是眼下情形不同,我有一件事要做,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不能再放弃。从今而后,我不能再教你,但你牢牢记住以往传你的功夫,不辍练下去,必有所成。到了那时,你就不会再痛啦。”
她语音始终很低,很微,语调却很正常,一如往常,最后一句,仿佛还是哄小孩子一般的口吻。许雁志的恐惧却化作强烈不祥,他忧惧地看了看楼上窗户,依旧漆黑一片,日夜看守她的两个婆子睡得死沉死沉。
他恐惧地问:“师傅,你想做什么?”
沈慧薇沉默下去,显然不愿意与他讨论这个问题,又道:“那天我和你说的话,别忘记了。望你能自己争取,……不要学我。”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手下轻轻拂过,没有反映,没有痛苦,少年就此一动不动。
沈慧薇歉意地看他一眼,隐没在黑暗之中。
少年无声的眼泪汹涌而出。
师傅,师傅,她趁着帮里最重要的人物都离开清云园,选择了这个机会脱身而去。
为了脱身,她必须争取时间,生怕他失声惊叫起来,扰乱行动,她点中了他的穴道。
她不相信这个朝夕相处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小徒儿。
弦月在云层里悄然穿行,宛若戴上面纱迷迷茫茫,却又偷偷穿过云雾洒下片片银色,照在这只有树影簌簌的园子里。
静寂,死一般静寂。连夏夜的蝉噪都失去了踪影。
也许这是一个注定不寻常的夜晚。静寂的空气里,隐隐滋生着危险气息。
危险在气流里不安地波动,象一张巨大的网,悠悠张开。
一条身影,从后园墙头黑暗里扑出,飞身直上,扑向二楼窗户。
许雁志看着黑影,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上沈慧薇所住卧房,似乎顿了一下,之后转去耳房。
窗户大开,拼命张合摇摆,静夜中拉出的喑哑有如夜枭嘶鸣。黑影穿窗而出,怔怔站了会,象是有点失神,猛地发动身形,以更快的速度扑至另一个房间。
许雁志脸色微微变了。
心头涌出真切的预感,那条黑影,是冲着他来的!
也是看中了以谢帮主为首,送芷蕾上京,清云园内人手一空,趁机出动。
先后扑向沈慧薇及两边耳房,是想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制伏了她们才做进一步的动作。
然而,却意外发现沈慧薇失踪,那两个老婆子,应该也是早被制住了穴道。
许雁志等了很久,不再见到黑影从窗中出来,想必往前面去了。
他冷汗涔涔,强运真气冲关。
一阵冷如冰雪的寒流陡地袭击全身,割裂所有的剧痛,仿佛就在瞬间,体内五脏六腑一下移去了位置。
身躯颤抖起来,从轻微到剧烈,终于砰的一记,重重摔倒,他从清晓亭上滚下地来。
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黑影一闪,那人飞快冲至后园。
从焦灼的脚步声中,从那粗重的呼吸声中,从咬得咯咯直响的磨牙声中,许雁志感觉得到,黑影正濒于疯癫之边缘。
黑影在园子里各处乱晃,花荫下,树丛里,假山边,疯狂跳蹿、搜巡、拍打,越来越浓重的火药味,随时随地便要爆炸开来。
寒毒发作使身体冰冷僵硬,可涌上心来的恐慌,令得少年背心冷汗水湿透。
那条可怕的黑影,真是针对他而来么?
那是一个疯子!一旦落入其手,后果不堪设想!
明知徒劳,仍不由得试图蜷缩起被禁锢的身体,祈祷对方搜寻无果。然而他无法动弹。
“师傅……”他想,“你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吧?如果能料到,即使师傅你再怎么厌烦我、痛恨我,也不会这样不顾而去的吧?”
暴跳如雷的黑影,往清晓亭方向掠了过来。
许雁志在清醒的最后刹那,脑中闪过:“那是个女子!”
虽然罩在宽大的黑袍里,飞掠过来的身形,无意中显露出一丝轻盈,身形也不高大。
他不及想得更多,在黑影凑近他时,便失去了意识。
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过了很久,他在低笑声中苏醒。
那不是人的笑声,完全是一种魔兽发出的低嚎,嘶哑,疯狂。唯一还存在的理智,就是,这种兽性嚎叫只紧紧压在嗓子眼里,但正因这有意压制的疯狂,听起来才更加可怕,寒入骨髓。
“我认得你,恶贼,你就烧成灰,我也认得你!”
来人全身裹在黑袍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如果那也可以称之为眼睛的话。
眼黑和眼白同是一种混沌之极的灰色,然而象暗夜一样的灰色,却闪耀着仇恨热烈的光芒。
“恶贼,你也有今天吧,你也有今天?”那人继续低吼,两只手用力挤压许雁志的脖子,颈中发出细碎清脆的响声,似乎骨头也断了。
许雁志被扼得几乎背过气去,心下却明白过来。
那多半是因为他的父亲。
听说他那父亲高官厚禄,权倾朝野,可从记事起他便没有见过父亲。母子俩受尽族人欺凌,他的父亲从未出现,可怜的母亲,直至临死之前,尚自一声声唤着那个负心人的名字,垂危挣扎了三天三夜方才断气……
他那权势熏天的父亲从未与他在生活中发生任何关系,但父亲无疑在他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过程中对他影响备至。
清云园里每一个人的冷眼,甚至近于仇恨的恶劣态度,都是因为他的父亲。
即使文锦云,在荒郊破窖里如天人临袂的神仙姐姐,所有人中对他态度最好的一个,也能窥见她眼中偶然闪过明确无误的痛恨。
师傅,他那温和而忍让的师傅,几年来从未置过一辞,却在那天,不自禁透露了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你的父亲,若不是因为你的父亲……”
父亲,你倒底是怎样一个恶魔,你倒底用什么样的手段摧毁了那么多人的心理防线,从而使他们心中只剩下一个字眼:仇恨?!他的师傅,是怎样一位慈爱温和的女子,文大姐姐更如天人临袂一般,她们都不是轻易计较世俗仇恨的人,她们都怀着同情悲悯之心,可是,连她们,连她们的态度,也无可避免地受到了父亲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