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戴,请与自己和解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穆旦(清华1935级校友)

老戴去世了。

9月1日清晨,在清华级友群看到这个消息,我很心痛。

戴晓华(1964-2021),清华大学1981级校友

但是并不突然。

前一天,他在一个级友群里留了一句语音,问这群还在用吗。

马上有同学回复他,这群被封过,现在是备用群。

他再没有回音。

这才让我忆起,他已好久没在群里露面了。

然后有消息说,他在医院里,病情危重。

得的是间质性肺病,胸闷,气短,难以呼吸。

除了老中医,这病没治。

今年早些时候,他的病情就显著加重了。在他自己的公号上,他写了3篇《濒死日记》。

其中有一篇,讲到人生的“成功度”与“幸福感”,他写到:

身体,排第一。

他说:健康,无病,病少,无残疾,长寿,就是好的。

这是处境使然。早前,在另一篇文章里,他说:

我有较严重的病情,有可能不久于人世,所以不需要保持什么神秘感,还要更多地说出我的个人信息,我的回忆、反思,我的病情,我生活的困难。

这篇文章的标题是:《希望我能再活三年》。

因为他还有未竟之事,想要完成一项有关一个人的职业与行业、专业、事业和执业如何协调统一的研究。

依然是汲汲于事业心,也是企图心。

与他意气风发的年华如出一辙。

1981年考入清华和2016年毕业30周年的戴晓华

早在2016年,清华1981级(1986届)同学毕业30周年,他想对同学们的“成功情况”做一次调查,选择的指标是:

事业,经济,家庭。

那时,他的人生焦虑还在事业无成、经济拮据和家庭关系不和上。

他坦言,自己是一个“不成功的建筑师”。

在清华长达8年的本硕连读毕业后,他先后就职于烟台和郑州的大学和建筑设计院。

他说,烟台大学的建筑系,就是他搞起来的。

这我信。在百废待兴的年代,以他的才华和能力,如入无人之境。

但是,他却骄傲地离开了。

可能是天性耿介,与人失和。

也可能是大取大舍。

无论如何,他都有资本。既有天分,又有能力。

比如,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一级注册建筑师。

据说,全国拥有这种注册证书的,仅有1万余人。

在国内,你要开一家建筑设计院,必须有两个这种级别的人,才能开业揽活。

如果你没有,找他来挂个名,一年15万是起步价。

这实力,没得说。

可是,他一走再走,却一路每况愈下,混得越来越糟。

到了贫病交加的日子,他感叹超市里的牛肉太贵了,只能买处理的鸡翅根:

这鸡翅根为何优惠,不清楚,反正只能买它了。

拿回家里,拖着病体,自己做。

从晒出的照片看,似乎手艺也一般。

不少人为他点赞,却忍不住心酸。

老戴与我同级,1981年考入清华。

那年他17岁,还是小戴。

他读建筑,我读化工,却在清华文学社有了交集。

那个年代和那个年纪,哪个少年不是诗人呢?

尤其是建筑系,更是才子云集。

比如他的师弟邓卫,就与我一起主编过《清华文学》。另一位师弟周榕,也是文学社的主将。

但在那时,小戴还很青涩,给人的印象不深。

当小戴成为老戴之后,他在校友圈里成为闻人,是最近几年的事。

他被许多校友熟知,居然是因为征婚。

在他去世当天,一位卖酒的姜师弟写了篇文章:《戴师兄走了》。

文中提到,戴师兄中年离婚,后来放飞自我,混迹于各种校友群相亲群,总是让人介绍相亲对象。

我不禁哑然。

因为我也被老戴求过,并且勉力为他介绍过。

他说要求不高,希望找一个少妇,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长相和身材中等以上就好。

希望她能“善解人意”,开始一段“真正的爱情”。

恰巧,我认识一位离异的女士,似乎很对他的要求。

连忙给他介绍了,还怕他不上心,就对他说:胸大貌美哦!

可是没有下文。问了老戴,说她人不错,可是去希腊了。

显然,老戴没能hold住她。

按照姜师弟的说法:

最好这个女的能够用崇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戴师兄在那里对所有行业、任意领域指点江山,滔滔不绝。

这样的情结,当时我没猜到。

以为他人生不顺,诸事无功,遇人不淑,被前妻嫌弃了,净身出户。

想要找一个温柔恭俭、宜室宜家的女人,相濡以沫,共度余生。

作为一个男人,过了天命之年,事业无成,赁屋而居,身无余钱,又得了难以医治的肺病。

这一切,他很自知,也从不向别人讳言。

但是,这份坦诚的另一面,却是耿耿于怀。

就连自己身躯瘦少,高度近视,也是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他说:

我个子矮,光脚162厘米,其悲惨不用多说了。一看到高大魁梧的男士,就自惭形秽。

那么,他以这种条件,凭什么还能期许别人呢?

因为在他的内心,还有高贵的骄傲,与命运绝不妥协。

还有极度的自信:天分还在,资历还在,能力还在,雄心还在,梦想还在。

看人生成败,不过是从头再来!

这哪里是要征婚?这是要用征服,来证明自己,依然不凡。

这是不认命,不服气,不甘心,不肯放过自己。

直到命运以一种不治之症,再一次给他划定了边界。

直到最后的日子,他才认识到,最好的女人和对他最好的证明,早已就在身边。

这就是他的夫人段松梅。

据熟悉她的校友说,这些年,她对老戴离而不弃,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照顾。

在他病重的6月底,他们复婚了。

戴晓华与夫人段松梅、女儿戴如云

这是2016年拍的全家福。那时虽然没有复婚,但还是发自内心的心疼他。

她说,有婚姻,他是我丈夫;没有婚姻,他是我的亲人。

在分开的这些年,老戴那么招摇地征婚,她却不介意,甚至还支持他。她说:

我觉得他对他的人生不太甘心,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可以增加他的自信,让他的人生不留遗憾,更加圆满。

如果找不到,我就接着这份责任,因为他是我女儿的父亲,我们还是亲人!

在他病情日重、自理能力越来越差之后,她挺身而出:

我还得接手啊,我还得管。

这样的女人,让人泪奔。

老戴的去世,在清华校友圈里激起了出人意料的涟漪。

有人称他是一个骄傲又焦虑的清华才子,一个沧桑又单纯的建筑师,一个善良又纯粹的普通人。

感叹他的耿介,坦诚,率真。

回忆他的爱和善良。

因为缺钱,他放弃了稍贵的治疗,却慷慨地捐助了母校和校友的公益项目。

老戴为清华校园捐赠的长椅

有人说,他向往成就,但却不甚成功,是一个“并不那么成功的建筑师”。

就像每一代都数以千计的,闪耀过,黯淡过,始于发誓要留名青史,终于沉默在滚滚红尘里的清华人。

号召校友们都去送他最后一程,送给他未竟的体面。

9月3日上午,清华校友送别老戴

但在我看来,老戴的一生,也是成功的。

在事业上,他想留就留,说走就走,大取大舍,从未计较。这份潇洒,有多少人能做到?

在家庭上,爱人对他一往情深,离而不弃,爱惜他的骄傲和不甘,宽容他的乖张。这样的挚爱,足慰此生,又有多少人能遇到?

因为贫病,他体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经历的人生苦难,也比常人更入木三分。

这一生,他真正地活过,纠结过,痛苦过,希望过,绝望过,没有白来过。

没有钻营,没有蝇营狗苟,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口是心非,没有道貌岸然。

人生的圆满,不就是如此吗?

正如他的师弟周榕在挽联中所写:

岁月严霜,谁非飘萍过客;

是非成败,不过浮生大梦。

今天,当我断断续续写这篇文字时,总是想起另一位清华校友穆旦的《诗》:

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从未开花、结果、变为诗歌。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在他59年生命的最后一年,他曾陷入《冥想》: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我想,曾经写诗的小戴,或许也是读过这诗的。

在他成为老戴之后,是否还重温过这些诗篇?

无论如何,请与自己和解,请放过自己。

后记:今天,当我在各种忙碌的间隙,用手机断断续续写这篇文字时,没想到写了这么长,其中几度忍不住流泪。文中有些图片和内容片断,取自老戴和校友的公号文章,恕未一一注明。

关于[玮哥说]

在尘封两年后,[玮哥说]又开口了。

日有所知,随口一说,只为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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