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鲁迅散文诗《墓碣文》中的这句诗言,表现了一种独特的词语结构和表达结构,显示了与世俗言说概念截然不同的色彩。同时也说明,真切地理解和把握鲁迅及其作品不是简单容易的事情。那么,该怎样确切地认识、理解和把握鲁迅及其作品呢?著名鲁迅研究专家孙郁先生所作《难以言说的鲁迅》一文(详见《鲁迅遗风录》,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9月第1版),从比较方法论的立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认识论”和“方法论”,值得仔细品鉴以成为自己的能力。
(1)
读懂一个作家的作品,首先要了解这个作家。这是鲁迅先生一贯的鲜明主张与作为。同样,我们理解和把握鲁迅作品,首先也必须要充分了解鲁迅先生。这就需要有中国历史,特别是晚清历史、民国历史的知识储备作为底蕴,在此基础上,就是要清楚鲁迅先生的人生发展史和创作历程,到今天则还要知晓懂得“鲁迅传播史”。仅从如此“三种历史”来看,成为一名“鲁迅通”,就绝非易事。其实,就是把《难以言说的鲁迅》这样一篇仅为7页文字量的文章读透,也是不容易的。我做了一个统计,在这篇文章中,关系理解和把握鲁迅及其作品的古今中外人物就有37人,按文章中出现的先后顺序,他们是:尼采,安德烈夫,迦尔洵,茅盾,瞿秋白,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张中行,李何林,顾随,孙犁,巴金,朱自清,冰心,歌德,萨特,克尔凯郭尔,斯蒂纳,章太炎,嵇康,李商隐,蒙克,普列汉诺夫,托洛茨基,张献忠,李自成,夏目漱石,果戈里,庄子,老子,墨子,萧军,郁达夫,有岛武郎,王乾坤,李秉中。鲁迅先生的学问人生、创作人生、作品评价和鲁迅传播史关乎如此众多古今中外的人物,就充分说明真正读懂鲁迅,绝非阅读他的一篇小说、散文、杂文那样直接简单,没有相当的学问修养,是不能获得其深邃中的精髓的。同时,不下一番苦工夫也是不能真知灼见的。
(2)
孙郁先生这篇文章题名为《难以言说的鲁迅》,本身就是一种专家告知:真知鲁迅绝非易事,同时在鲁迅人生与鲁迅作品中获得深邃的真知同样不是易事;但鲁迅不是不可知的,真知鲁迅必须注重方式,讲究方法。这篇文章,就是比较好地从学理上告诉了我们怎样真正读懂鲁迅,特别是弄清“鲁迅是什么”的问题。所以,我这篇阅读札记,就是把孙郁先生讲述的要点提炼辑录出来,以为深入阅读和把握鲁迅人生、鲁迅作品所用。
鲁迅作品“真实地还原了现存世界的明暗,对生命的痛感的描述是前无古人的”,“在那些奇异的文本里,还有着冷热相间的幽默,以及精神的穿透力”,“更重要的是,所写的文字,都是个体生命的无伪的袒露,自己的困惑、不安及不甘于沦落的冲动都闪现其间”,所以“无论在精神的深和艺术的新上,都是当时的任何人所不及的”。这就提示了我们阅读鲁迅及其作品的“高点”问题,同时也是我们所要切实注意的难点,亦即要下苦工夫、真功夫、硬功夫的地方。
(3)
孙郁先生着重强调,要深层次地认识、理解和把握鲁迅及其作品,就要高度注意“鲁迅的暗功夫”。这也是《难以言说的鲁迅》这个篇章的核心旨趣所在。何谓“鲁迅的暗功夫”?孙郁先生着力在“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两个方面进行了开掘与阐述。
首先是“知识结构”方面。鲁迅先生早期学医,喜欢摩罗诗人,在尼采、克尔凯郭尔、斯蒂纳的世界里浸泡过,注意科学思想史,跟随章太炎学过文字学,这一层次的“知识构造”底蕴影响他的人生与创作。鲁迅先生后来收集、辑录《嵇康集》等大量古籍文献,并有过蒙克存在主义画家的影响,晚年关注普列汉诺夫、托洛茨基的文艺观等,这是又一重要层次“知识构造”的人生与创作背景。鲁迅先生兴趣广泛,对心理学、民俗学、考古学、人类学、历史学等都有过密切关注和深切钻研。所以,孙郁先生指出:“如果不看鲁迅的相关藏书,就无法理解其思想的过程。这些暗含在文字里,我们只有到背后寻找,才能入其堂奥。”并特别强调“要理解鲁迅,不进入他的暗功夫里,只从他的自述和同代人的回忆录里找材料,总是不行的。”由此看来,真正读懂鲁迅,是需要“双重阅读”的,既要读好鲁迅先生写的书,又要读好鲁迅先生读过的书。这在鲁迅研究者是必须的,在鲁迅爱好者则是不可能的了。但作为鲁迅爱好者,懂得了这样一个“知识结构”问题,也就避免了“阅读鲁迅”的简单化思想,有所留心这样的问题,阅读鲁迅也就颇具丰富的意味了,特别是把鲁迅著作与鲁迅译著结合起来读好,“半个鲁迅通”的成就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其次在“思维方式”方面。这方面相对于“知识结构”似乎容易些,毕竟鲁迅先生的文本都是可以现实地看到的,但也是难点所在,需要悉心体悟。思维方式是和词语结构和表达结构(语句与语义群落)直接同一的,这是我们破解鲁迅思维方式必须要牢记的一把钥匙。孙郁先生指出,鲁迅先生的“思维过程是反思维的”,“他的文字是直入现象世界的本质,找到了一种新的词语结构和表达结构”,“也就是对已有表现方式的警惕”,或者更为深刻具体地说,则是“鲁迅的一生,就是想颠覆流行在中国几千的‘瞒’与‘骗’的书写方式,对自恋和无我的世界有一个清算”。孙郁先生这个研究发现与表达,是颇有深意的,通俗地理解和表达就是颠覆自大的和奴才式的言语结构和表达方式。典型例子如《野草·题辞》中的开头一句话:“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就是对世俗言语方式的一种别样奚落。进一步,孙郁先生明确:“鲁迅的意识的复杂性在于,选择了什么的时候,也就警惕了什么,从不非此即彼的。”这就是说,鲁迅思维的特点是“从不非此即彼”,亦即肯定中有否定(“确切里的悖谬”)、否定中有肯定(“悖谬里的确切”)的“一种反逻辑的悖谬的方式曲折地显示内心的一隅”,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鲁迅的基本哲学命题是人的有限性”。孙郁先生还说:鲁迅先生“在憎恶那个世界的同时,更憎恶的是自己的世界”,也即“既憎恨那个破旧的世界,也憎恨自己的思想”,“他知道,自己所涂抹的文字,未尝没有染有旧世界的毒素”,“所以读他的书,我时常觉得他是在和自己搏斗,也因于此,就显出灵魂的真和思想的深。我们几千年的读书人,敢于暴露世界和自己的人,向来是稀少的。”如是感知鲁迅的话语,是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鲁迅思维方式的。
(4)
阅读“鲁迅文本是对国人性格的挑战,进入他的世界,是一个挑战的过程。”所以,在阅读鲁迅及其作品的过程中,不在于阅读量的多少,也不在于阅读了什么,重在学会了认识、理解和阐释鲁迅及其文本的“特异存在”。读不懂鲁迅及其作品,不是鲁迅及其文本存在问题,而是我们的认知逻辑存在问题,“不从我们的认知逻辑找病源,什么优美的作品都可能被无趣化处理”,特别是“当我们还存在奴隶相的时候,是不配和先生(鲁迅)并驾齐驱的。”——阅读和理解鲁迅,但不做鲁迅的奴隶,这才是鲁迅先生喜欢的阅读方式与解释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