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游乐场里的京剧女伶
1917年,黄楚九在法租界的八仙桥地段创办了“大世界”。为了压倒“新世界”,黄楚九无论在“大世界”的建筑、布置、演出剧目还是演员方面,都力求超越。“大世界”初创时,仅造有两层,外加屋顶平台。底层有京戏、歌舞班和电影场;二楼则有杂耍场演出南北曲艺,文明宣卷、口技快书、大鼓书滩、双簧滑稽等应有尽有。各班演员,多为名家,如弹词的吴玉荪、朱耀廷,苏滩的林步青,锡滩的袁阿仁,滑稽的王无能等。惟独京剧只请到了三流角色。当时的京剧名伶都是各大舞台、戏馆的台柱,不肯屈驾到游乐场演出,由此,“大世界”的京剧演出场地称为“小京班”,演出剧目有连台本戏《施公案》等。
“大世界”因其票价低、观众多,又有种种优待,在不到两年时间里就把其他游乐场的看客都吸引了过来,天天盈利。黄楚九于是扩展建筑,加高层楼。几个场子也由小变大,座位增加,并不惜重金聘来当时名噪上海滩的武生李春来挂头牌。由于剧场扩宽,舞台放大,“小京班”便改名为“大京班”。
李春来11岁入北平丰台喜春台科班,习武生。他的老师是谭鑫培之父谭叫天。满科后,李春来在京津两地演出,拿手戏为《花蝴蝶》、《白水滩》、《狮子楼》等。来上海以后,他自组春桂、春仙、桂仙三个戏班。清末的武生行当,有俞(菊笙)、黄(月山)、李(春来)三派,俞派以长靠戏为主,黄派重唱工,李派格斗勇猛,都受到上海观众欢迎。
有一则梨园轶事曾轰动上海滩。有一位妓女出身、后为董姓大官小妾的朱桂珍,她酷爱京剧,迷恋李春来,两人发生了恋爱关系,还出费另组戏班——以春来之“春”和桂珍之“桂”起名“春桂班”。此事被大官发觉,将李春来以“淫伶”之名打入大牢两年。李春来出狱后,黄楚九重金聘他到“大世界”挑大梁。李春来又带来了师从他的盖叫天以及林树森、小杨月楼等加盟。这几位名伶登台,使“大世界”的“大京班”顿时誉满上海滩。
黄楚九不愧为游乐大王,胸怀大志。他认为,“大京班”虽然有名伶为台柱,可称雄一时,却不能持久。他不愿步各大戏馆、舞台的后尘,靠名角吸引观众;而是别出心裁,独树一帜,选拔新人,提倡女班。在“大世界”大京班演出的同一年(1919年),有人将城隍庙旁专售小百货的“劝业场”原址改造为“小世界”游乐场。楼内上演京戏、绍兴戏等各种戏曲。在京戏班里,有一位叫孟小冬的女伶。
孟小冬
孟小冬是孟家班中孟鸿寿之女,9岁时随仇月祥学老生戏,12岁在“小世界”登台。黄楚九发现后,立即请孟小冬到“大世界”,与李春来搭班。孟小冬每天在“小世界”和“大世界”同时演出,剧目也相同。她在“小世界”日场演出后,并不卸妆,而是直接坐了盖着车蓬的黄包车赶到“大世界”演夜场。在“大世界”,孟小冬与名伶配戏,从开锣戏唱到大轴戏,日夜满场,步步登高。
在1919年12月的31天内,孟小冬在“大世界”共演出39场,23出戏。当时,她年仅12岁,初出茅庐,竟与海上名伶同台,越演越好,越演越红。这种情况在古今中外的戏剧舞台上真是绝无仅有的。
“大世界”的“大京班”在孟小冬登台后开创了男女合演。尤其是女唱生戏,男扮女角,真是男女难分,乾坤颠倒。黄楚九于是把“大京班”改名为“乾坤大剧场”。
半年之后,李春来离沪,盖叫天等进了戏馆。黄楚九便起用了露兰春。
露兰春
露兰春是上海法租界的一个警长的女儿,原姓张,自小爱唱京剧,曾跟随小金铃、粉菊花学戏,能文能武,亦生亦旦,可称全才。她与孟小冬同年进“大世界”,在“大京班”当台柱,主演《独木关》、《连环套》、《落马湖》等武戏。虽不及孟小冬艺高,但露兰春的名声却不亚于孟小冬。露兰春比孟小冬年长九岁,两人以姐妹相称,曾合演连台本戏《宏碧缘》,红极一时。孟小冬北上后,露兰春曾主演时装戏《妻党同恶报》、《枪毙阎瑞生》等,后被黄金荣霸占。她不愿屈从,与颜料大王薛宝润的次子薛老二私奔。黄金荣怀恨在心,诬告薛老二,敲诈勒索。薛老二从此厌恶露兰春,将她遗弃。露兰春走投无路,多亏薛老二原配夫人贝氏(贝润生长女)将她的子女收养下来。露兰春生计潦倒,于抗战前夕病故。我没见过露兰春,但我家有她的一张唱片,一面是《骂毛延寿》,一声高亢悲愤的叫板:“毛延寿呀!你这卖国的奸臣!”另一面是《莲英惊梦》,一段西皮原板:“你把那,冤枉的事,细说分明……”唱得无限凄楚和沉痛。我边听边学,由此学会了唱京戏。
我与孟小冬和露兰春这两位女伶老生另有一段缘分。1986年,我在《新民晚报》发表《大亨》,揭露了黄金荣霸占露兰春并加以陷害的实情。十年之后,黄金荣的外甥臧增嘉带来了一位姓贝的中年男子。据他介绍,这位贝先生即是当年露兰春托给贝氏夫人收养的儿子。过去,他不敢承认自己是露兰春所生,是因为露兰春曾下嫁大流氓黄金荣,人们就叫她“流氓婆”。我的《大亨》发表后,揭露了内情,明辨了是非,贝先生才知道原来他的母亲是受流氓欺压迫害的女名伶。于是在露兰春诞辰百年之期,她的子女们在静安寺为母亲超度,并将她的遗物——戏装、剧照等等从压藏多年不见天日的箱子里搬出来展示,为冤沉多年的母亲正名。这次,贝先生是特地来到我家向我道谢的。我没想到,我在《大亨》里一段文字竟为一代名伶申诉了不白之冤,也为她的后辈扬眉吐气。
“冬皇”孟小冬与我更有一段特别的缘分。1947年,她为杜月笙祝寿,在中国大戏院演《搜孤救孤》。当时,我是记者,能有机会进剧院观赏。绕梁的唱腔,圆润动听,激越苍凉。唱声、琴声、喝彩声混为一体,满场响亮,真是“广陵绝响”。之后我经常聆听当场录制的钢丝录音,百听不厌。1950年我在香×,竟有机会到杜家拜谒这位“冬皇”。只见她一袭乳白旗袍,脂粉不敷,眉清目秀,气度不凡,风韵依旧,接见我这晚辈戏迷。当我提及孟家前辈时,她低声轻语,无意中说一句:“我不是孟家人。”在归途中,我询问陪我去的香×永华影业公司创办人李祖永。他告诉我:“杜先生曾私下向他透露‘冬皇’的身世——她是山东人,原姓董。孟家班到小村演唱,发现有一个小女孩天天来听戏,孟家班离村时,女孩紧跟不离。孟家班见她可怜可爱,不忍舍弃。女孩父母也因贫穷无力抚养,便将她送给孟家班,改名孟小冬。”这段鲜为人知的“冬皇”身世,每当我聆听孟小冬的唱片时,就会在我脑海中浮现,令我感慨万分。1977年,传来“冬皇”逝世的噩耗,我不禁唏嘘感慨不已。孟小冬的余派唱腔从此成为人间绝唱了。
(转载注:《上海戏剧》2008年11期刊发《来函照登》,该文系臧增嘉的一则声明: 约在1987年,我曾伴露兰春的小儿子、我的中学同学薛志文拜访过沈寂先生。薛志文是在其母去世后,才与露氏所生的其他子女一并进入薛家老宅,由其父薛桓的原配贝氏夫人抚养。薛志文从未易过“贝”姓,我也从未领过“贝”姓者访问过沈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