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春秋:父亲的“两大件”(作者 谭丰华)
父亲晚年有两个标志性的东西,一是一台小收音机,他耳朵有点聋,常常把收音机举到耳边。他的另一个标志,有一块茶色的怀表,过了一个时辰,他会习惯性地掏出来看看时间。半导体和怀表,像父亲的亲密朋友,一直伴随在他身边,成为他暮年的挚爱。
当年,下乡知青小金有一台收音机。夏日,细月或月圆的夜晚,繁星点点时,小金的门口总会挤满了大人和孩子。老人衔着烟袋,孩子们躺在蓑衣上,好奇的大娘婶子们也会手摇着扇子,静静地围在这里。全村有了这台收音机,大家的心中一下子有了憧憬,给枯燥乏味的农家生活带来亢奋和情趣,每个晚上,大家不亚于看一场电影。不知父亲是不喜欢,还是放不下面子,他很少去凑这个热闹。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村里装上了大喇叭,它的功能几乎局限在村里几个干部身上。发通知,催公粮,宣传计划生育,一些干部常常是不喝酒不发话,喝了酒对着话筒放粗。父亲也懒的听,偶尔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有时候把烟袋向鞋底一磕,发几句牢骚。那几年,人们都躲在自己家里看电视,大喇叭反而成了扰民的噪音。那些似乎能闻到酒气,啰哩啰嗦的讲话着实让大家心烦。
收音机、录音机……三转一响,在乡村这块穷乡僻壤之地,曾经风靡一时,谁家闺女出嫁这是一份昂贵的大礼。那些蓄着长发,身穿喇叭裤,手拎着,肩上扛着,在街上招摇过市的双卡录音机一夜之间也无人问津。彩电像“堂前燕”,悄悄飞入寻常百姓家。随之,一种价格低廉,交直流两用收音机、播放器,大量上市,它受到城乡老年人的青睐。不知何时,父亲买了一台。自从有了它,父亲的古稀之年近乎痴迷于它,仿佛他的前半生白活了。早上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打开收音机,早晚须臾不离,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不知听了多少遍,每逢收音机里传出刘兰芳的声音,父亲一下子来了精气神。有事没事,只要到了这个点,生怕错过,手中的活都停下。一次灶台上蒸了馍头,父亲只顾添柴烧火,竟然忘了时间,水没了,馍头冒烟了。长此以往,如此着迷,娘和父亲吵过架。“你看看,像灌了迷魂汤,不知在想什么?饭不吃,一天到晚把收音机贴在耳朵上,我就纳闷,听书能当饭吃”。娘的话带有几分埋怨,也是处于对爹生活上的关心,她是不愿意看到父亲迷上收音机的。父亲穷困了大半生,心灵干枯荒芜太久,他又能怎样?
人的确是一种奇怪的动物。父亲大半生没戴过手表,他却只字未提过。一旦获得却爱不释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钟表柜发现了一款怀表,很适合老年人戴,我买下来送给了父亲。看时间并不重要,也想让他像许多老年人那样有个标配。父亲自接过怀表那天起,就把它揣进衣兜里,半截黄色的表链缀在钮扣上。从表情上看父亲对此很受用。人前人后,有事无事他会拿出来端详一下,有了它,故事似乎也多了。听娘说,自从父亲添了怀表,倒是活出味道来了,再也不用白天看日头,夜间听鸡打鸣了,几点起床,几点吃饭,生活讲究起来。
有一段时间,怀表罢工了。父亲像丢了魂似的,问问表匠,这哥们伸出手指一比划,要几十元大票方可搞定。“操他个奶奶的,真是白菜盘出个牛肉价,拴牛的缰绳倒比一头牛贵,我这个破表也只值几十块钱,不修了”。不过,气归气,骂归骂,时间久了,父亲心里还是痒痒,回过头还得去求那个修表匠。
父亲只活了七十六岁,当他的人生走向归结,把他从宅院送到墓地这个最后驿站的过程中,遵照他的遗愿,“两大件”放进棺材里。那个年代,收音机和怀表已不是稀缺之物,许多老人人手一台。不过,凭我的感知,父亲临终时依旧爱着这两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