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李万春与李少春(4)
李少春的身世
李少春的父亲李桂春,是河北省海峡人。国剧《连环套》里,黄天霸见彭公报门时念的:“报,镇守海峡漕标副将虚职总兵黄天霸,告进。”海峡就是黄天霸镇守的那个地方,离天津不远。
李桂春艺名小达子,梆子班出身,工老生。他又学皮黄,宗黄派武生,《独木关》、《风波亭》、《请宋灵》,都是他拿手好戏。老生戏他有一出拿手的《打金砖》,就是全本《上天台》,二十八宿归天的故事。最后光武归天那一场,连唱带摔,吊毛、抢背,硬僵尸俱全,没有好武功底子,好嗓子不能唱。小达子最后在舞台上演出的一出戏就是《打金砖》,摔在台上起不来了。大概上了岁数,血压高一点,摔成了轻微脑震荡。从此,谢绝舞台,息影家园,以课子(少春)成名为务,而也就留下一个头疼的毛病。花脸戏,他能唱《连环套》的窦尔墩,真可以算是多才多艺。
使他成名大红的,而且赚了不少包银的戏,就是《狸猫换太子》。他先饰陈琳,后饰包公,再连上七侠五义故事,排了二十多本,在上海连演了不少年,并且引起许多人竞排《狸猫换太子》,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事了,不必多叙。
小达子以《狸猫换太子》致富以后,便在天津特二区(旧奥租界)置华店。楼高五层,美轮美奂,院中亭台楼阁,小山流水,那分排场,虽达官贵人的寓邸,能与他相比拟的都不多。他有两位太太,大皇娘生二女二子,长女名字未详,次女名纫秋,自幼许配李万春,因他与李永利交好甚厚,那个年头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长女许配刘奎童之子刘五立,也是唱武生的,但刘五立后来却染上不良嗜好,每况愈下。这位李大小姐性高气傲,见她妹婿李万春少年英俊,奋发有为,妹妹婚姻美满,自己却遇人不淑,但在那个时代,又无法反抗改变,于是竟在刘家迎娶以前,自寻短见而亡了。
大皇娘所生长子,名宝琛,乳名大田,对戏不感兴趣,一直读书,后来入了北平私立的中国大学。喜欢照相,常常背着照相机,到处猎取镜头。幼子幼春,乳名三田,又名胖三儿。他们姊弟四人,都是浓眉大眼,胖胖的福相,而以幼春为最胖。他因是幼子,备受父母宠爱,自幼娇生惯养,就喜欢吃,所以特别胖。从小也练过武功,后来给少春配戏,当下把,在新型开打方面,倒也还干净利落。文戏则从郝寿臣学花脸,郝与李桂春是盟兄弟,碍于情面,不好意思不教。一出《草桥关》,他学了快有一年,在北平还不敢唱,在李少春组班后跑外码头时,他才敢在开场露一下子。有人说笑话,李幼春最拿手的好戏,是“吃炒虾仁”,他能一口气吃两大盘,讲究气不涌出、面不改色。
李少春是二皇娘所生独子,民国八年(1919)生,乳名二田。自幼聪颖过人,且对戏有兴趣,李桂春认为这是跨灶之子,唱戏的材料,就专心一意的,要好好造就这个二儿子。别看李桂春外表粗线条,他却很有头脑,自己唱了一辈子戏,钱赚了不少,却落个“海派”二字。对儿子呢,非把他造成个京朝派大角不可,于是自少春幼年就给他请陈秀华说老生戏,丁永利给他说武生戏,教他打把子。这两位都是北方教师名宿,而且是余(叔岩)杨(小楼)一派,路子当然非常正宗。一般演员的用功习惯,是先吊嗓子,后打把子。李桂春却一反常规,命少春每天用功时,先打把子,再吊嗓子,这才奠定了少春后来不但文武兼擅,而且能先武后文的唱法,为一般人所不能,这就是李桂春的早有用心了。
组班一举成名
民国二十七年(1938),李桂春在上海辍演,北返津沽以后,便全心全意,要把儿子李少春捧成京朝大角了。第一步是到北平挑班演出,由经励科陈椿龄为之组班。旦角先用陈丽芳,后改沈鬘华(坤伶老生筱兰芬的丈夫),花脸袁世海、慈永胜,以后又加入了王泉奎。小生高维廉,里子老生李宝奎,小花脸慈瑞泉,二旦于连仙、任志秋,武花陈富康、张连廷,武旦阎世善,武丑贾松龄。
十月七日,在西长安街新新戏院打炮,贴出《两将军》、《群臣宴》双出;而且先演《战马超》,演完了休息十分钟,不垫戏,接着就演《击鼓骂曹》。这种演法,在北平尚属初见,于是颇为轰动,上座很好。
《两将军》里李少春饰马超,扮相英俊,身上边式,配以张连廷的张飞,两个人打得紧凑火炽。那时李少春二十二岁,气力充沛,身手矫健,台下看得过瘾已极。《击鼓骂曹》里他的祢衡,扮相儒雅,嘴里干净,唱腔念白,都是余家路数,打鼓也颇有深度,看出腕子的功夫来,堪称上乘之作。一个人艺兼文武,都有这种高水准,而且先演武戏后唱文戏,嗓音毫不受前边武打的影响,更属难能可贵了,于是一炮而红。
李少春年纪虽轻,却不心浮气躁,非常虚心。他知道他父亲期望他成为京朝派名角,在演出之前,结交了两位很懂戏的外行朋友,请他们在他每次演出时,以京朝派标准,细看他的技艺,有何不妥,他立刻改正。这头一天的戏,《战马超》无疵可寻。《群臣宴》里,他的高方巾稍为高了一点,而且富贵衣上补缀的零碎绸子,花样太繁多了,竟有刀、枪、剑、戟等项(照规矩只有元宝等简单几项),接近“海”一点。演完向他提出,少春马上照改,把富贵衣、高方巾重新做一套,下次演《击鼓骂曹》时就改过来了。
第二期戏码,李少春贴出《水帘洞》,他的猴戏,表情上比李万春略逊一筹,但在武功和动作上,却比万春来得敏捷和利落了。在龙宫索取武器时,龙王搬出的兵刃有叉、鞭等项。演完以后,那两位朋友又向他建议,京朝派的《水帘洞》,只要一套刀就完了,没有耍叉、耍鞭那些花样。你叉耍得那么好,为什么不演《金钱豹》呢?少春也敬谨接受,以后《水帘洞》只耍一套刀了,而也开始排练《金钱豹》。
笔者所以举上项两个例子,是表明李少春的虚心,这是很难得的一种美德;如此,别人才肯建议,他自己也才能进步。梅兰芳之能享大名,随时进步,就是他虚心一辈子。少壮派里,李少春也很虚心,所以出道不久就大红,其他名伶像他们二人这样虚心的,就不多见了。
以次,李少春的《打金砖》、《三岔口》等戏也逐渐出笼。《打金砖》是他从父亲学来的家传好戏,他的唱与摔,又比他父亲当年精彩多了,配以袁世海的马武,后来又加入了王泉奎的姚期,阵容也非常齐整,每演必满。不过,李少春对这一出戏,却尽量少唱,视为畏途。他曾对笔者说:“我不怕《安天会》,也不怕《战太平》,就怕这出《打金砖》。摔完了唱,唱完了摔,您可不知道那滋味有多难受啦!我就怕我像我们老爷子一样,在这出戏上归了位。”但是,他以后到外埠演唱的时候,前台老板所要求的打炮戏,却必包含有这出《打金砖》,因为难能可贵,别人没有。人之被盛名所累者,往往如此。
《三岔口》是李少春的拿手好戏,他自幼在南方熏陶,看盖叫天这出太多了,自己又加意琢磨,演来干净漂亮已极。最早演出,配角不理想:张连廷的焦赞、阎世善的刘妻固然很好了,贾松龄的刘利华太软,所以摸黑一场,无从发挥。后来为演《金钱豹》,物色进满福山来,不但《金钱豹》的猴儿得到标准人选,连《三岔口》的刘利华,也才棋逢对手,施展出全力。
满福山,旗人,出身昆弋班,工武丑,武功造诣极为精湛,能翻、能摔,都够炉火纯青。早年他在天津傍刘荣萱,刘以《金钱豹》和《三岔口》拿手,就全靠满福山帮衬。李少春为了演《金钱豹》,托人把满福山从天津约来,重金礼聘。到了台上,二人合作,火炽已极。最精彩是接叉一场,豹子与猴儿,互相对立在上场门里边,和下场门外边,两张桌子上。豹子将叉往上扔起的同时,猴儿从桌上窜出,在空中把直上直下的叉接住,然后便“硬踝子”摔下来,那个高度已经超过两张桌子了。这种硬功夫,无人能比,每演到这一场,台下掌声如雷,彩声爆发。笔者看戏几十年,论《金钱豹》的猴儿,也唯有满福山是头一份儿。李少春得满福山,如虎生翼,而满福山搭李少春的班儿,不论在北平或出外,他只应猴儿和刘利华这两个活儿,除《金钱豹》和《三岔口》外,他不参加配演任何戏。
(连载四)
选自 丁秉鐩《菊坛旧闻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