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沉默的大多数》王小波杂文的修辞艺术及其独特的叙事语调
导言:李银河曾经说王小波的文字,不用看名字,只需要看其文字就可以判断这是王小波的作品。
作品的语言腔调
这里就牵扯到一个叙述语调的问题,文如其人,就像人说话会有属于自己的腔调,一听便知是谁的口吻,就如在《红楼梦》里,脂砚斋经常在人物对话中写批语道:是阿凤(阿呆、石兄)口气。
很多的作家都有这样的一种独特叙事语调,会给我们留下深刻的意象,比如鲁迅、沈从文他们这些作家,我们在他们的作品里不难发现属于他们独有的叙述特征。优秀的作家都应该具有这种文字的驾驭能力,今天我用这篇文章,来揭开一角,管窥其一二,通过修辞学的角度来了解王小波的语言特色。
在王小波的文字语言里,我们会看到他基本都是用的短句,很少长句。比如我引用他那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一文: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么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的时候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
对语言把握比较好的作家钟阿城曾经说过(大意):他作品中的标点,主要是做语气的停顿之用。我想在王小波这里也应是同样的,但我知道他们其实不仅仅是为了语气的停顿,其背后主要是为了结合字词的搭配,形成文字的一种音律感,这才是停顿的最终目的。
在《我的师承》一文中,王小波曾经提提起:小说正向诗的方向改变着自己,昆德拉曾说小说应该像音乐。他比较尊敬的翻译家王道乾先生就是一位诗人,在这里看来王小波在文字的组织上,注重这种音律般的节奏感。这也是我们过去很多现代作家,都有的一种心照不宣的文字潜意识,我之前在张爱玲的作品和《红楼梦》的解读中,都有提起过他们对文字的一些内在的艺术把握,殊途同归,都不约而同的指向文字的音律感。
除了王小波这种作家共有的,文字节奏和音律的深度把握能力,我们还能看到他文中一点独特之处,那就是在他的杂文里很多“我”字的出现,如“我以为”“我自己”“我小时候”……大家不要觉得这个“我”字的出现是一种普遍现象,或者是一种“并不代表什么”的语气特征。
据有些学者认为,其实这种频繁的“我”的出现,是一种叙述者身份的独立性,个性的表现。以前我们阅读现代作品的散文里,很少发现有这样的语气,因为很多散文,杂文的情感表达,其实是隐藏了自己,消解了自己,而把自己放到了一种“大我”的环境中,“舍小我为大我”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大家如果看到他写的这样一句话,也许就了解他对于“我”字的出现,其背后的深层所指,在《沉默的大多数》原文结尾部分:在这个世界的一切人之中,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个,就是我在自己。这话很卑鄙,很自私,也很诚实。
这就是对“我”的诠释,是一种消极自由的表现。王小波这个“我”却是特意的降低了自己的交谈高度,就像我们与儿童谈话,特意的蹲下来,与儿童平视,站在了与大家同样的位置,然后用一种开玩笑的腔调,来告诉大家他所说的内容,这种情感是没有了“大我”的那种立场,完全是一种独立个体的表现方式。
而与说教的内容不同就在于这里,说教往往都把自己隐藏,把自己放到一个“大我”的背景,于是灌输就变得理所当然,甚至是把自己当成真理的传播者。而王小波却是通过类似于自娱自乐的方式,完成读者对自己表达内容的快乐接受。
戏拟及其反讽的修辞运用
我们大致了解了他的这种文字规律和语调,接下来我们再看看他在修辞格的运用上,有什么的不同之处,只要读过他的杂文,大部分读者都知道,他经常运用的是反讽的修辞格,但反讽有很多种风格,有钱钟书的那种掉书袋子里的那种反讽,就是中间似乎总有一个典故在阻隔着读者与作者的表达意图,需要稍微懂点国学和传统文学典故等常识才能深刻体会钱钟书那种反讽的效果。
而王小波不同,他却用最直白,最常见的事物和故事,甚至就是那些市井俗语来组织语言。比如他曾经说艺术品不能用小流氓爬窗户的那种态度去看,还有什么牛粪、猪这些都是经常出现在他的杂文里,根本不存在读者与作者之间有理解横沟的问题,因此才会有这么多读者喜欢他的作品,读因为读起来轻快、容易理解,而且还能让自己捧腹大笑,何乐不为。
王小波的反讽同时带着一种戏拟的手法,所谓戏拟就是认为自己针对的东西已经过时了,自己对其进行了颠覆和解构,在具体的语境中,往往就是王小波的一种挖苦,一种嘲讽,但却带着一种一本正经的姿态,先对其话语的模仿,然后再进行解构,最终产生一种嘲弄的目的。
而反讽,其特征就是两种本质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以彰显其明显的差异,从而凸显表达效果,而在王小波的杂文里,这两种东西被他进行了戏弄,他往往用粗俗的东西与很严肃的东西两者进行对比,从而实现一种戏拟手法的反讽,因为有了戏拟,反讽就有了所谓的那种假正经的姿态,和荒诞中体会真理的效果。
比如他把古代的“四书五经”比喻成口香糖,说某些人以为这些思想可以拯救地球,把不断的解读,比喻成口香糖嚼来嚼去,最后可以嚼出牛肉味。我想这些都是对那些过度阐释的作者进行的嘲讽和戏弄。把猪、牛粪等等这些东西与严肃的什么指导员、代表等等相关联,让一种假大空的严肃神圣的东西跌落高堂,迅速的扒开裹在外面的层层外壳,让我们看清其内在的本质。
之前大家在我的文章中一定会读到关于我对张爱玲的意象解读,在张爱玲那里,喻体与本体具有一种双重比喻和象征特征,就是外在的相似,内在又含有象征性,我们平时做比喻,一般都会在一个层面进行,比如湖面像镜子这样比喻,但在《金锁记》里,作者把鸡爪子香肠做拼盘比喻七巧儿媳妇,外在是鸡爪子与儿媳妇的身体特征相似,但内在拼盘的这种任人宰割的象征性又与七巧儿媳妇与婆婆之间的这种关系特征做了惟妙惟肖的象征比喻。
然而在王小波这里,他改变了一种维度,把一种具有普遍的内在相似性,在喻体与本体之间做关联,而不是我们常常做的外在相似性比喻,这样就使得比喻别出心裁,不时的给读者带来意外的惊喜,比如:思想的母鸡,在别人的脑子里下单;把一些学者比喻成买大力丸的;还有拿戴宗说宋江是行货,隐喻自己也是这样一个行货(低等的劣货)……
王小波就是以这种不同于其他人的修辞方式,完成了对一种扭曲东西的揭露,同时又发表了自己的个人观点。这就像是一个说相声的,让你在哈哈大笑中,把一种包装过度的东西赤裸裸的给你揭开看清楚。让我们自然而然的如沐春风的接受他是这些观点,这让我们一直以来,习惯了正襟危坐的听课的童靴们,有点即适应又不适应。
在王小波比喻的形象里,鲜见一些正派的崇高的形象,大多都是反崇高、日常化的一些形象。但这些似乎王小波还嫌不够,他在很多的杂文中,还创造出了一些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的意象,在这里所谓的象征性的意象,我指的就是用那种具有某种特征的事物和人物,来象征某一个特定的群体,这种象征性的意象大家也都熟悉,比如鲁迅笔下的野草,高尔基笔下的海燕等等。
但王小波显然不会去用这些看似还是比较严肃的形象来做象征,积极的高尚的似乎都不在王小波的语言范围。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他的那篇《特立独行的猪》和《花刺子模信使问题》,其中那只特立独行的猪,被作者也真也幻的塑造成一个自由、高傲,敢于反抗的猪。作者形象的对其做了一个色彩鲜明,且具有调侃荒诞的象征意象,赞美了自由和智慧,同时嘲讽了愚昧、无趣和专制。
在《花刺子模信使问题》这篇杂文里,作者通过一个野史记载的典故,传说有个中亚古国,君王会提升带回好消息的信使,而把带回坏消息的信使喂老虎。就这样一个典故,被作者巧妙地嫁接到我们的一些学者身上。
说我们当中有一些学者,就具有明显的花刺子模国王的气质。因为信使发现带回坏消息和好消息有着完全不同的对待方式,那谁还带回坏消息?为何不凭空捏造成好消息?来保全自己。
于是作者举了一些事例来说明他们当中,很多学者的这种类似的行为,说他们把传统文化说成是无敌的,就像是卖大力丸的,这样的象征性的意象在这本书中有很多,在这里我就不再多说,仅仅拿其中一两个做示例。
这种戏谑式的比喻,是需要有非常独特而具有跳跃的想象力,而王小波通过这些形象的比喻,体现出他的那种思维独特,也迎合了他思想的自由,和精神独立的那种个性特征。
尾声:王小波这种反崇高,反冠冕堂皇的语调,不同于王朔的那种,顺势往下溜的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也不同于有些作家的那种略显油滑的说腔,更不像五六十年代那种矫情的语气,是一种他所说过的那种黑色幽默。
他曾经说过,不管什么文学不文学,先把文章写漂亮了再说。我觉得他说的这个漂亮,首先就是在这种修辞和作品结构上,让人读起来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吧,他追求的一种使读者能享受的阅读快感,这也是对那种晦涩难懂的,文绉绉的书生气的一种反叛吧。
文: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