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五人行|华静|榆钱缀满枝头 的时候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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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钱缀满
枝头的时候想她了
文|华静
清明前后的一段日子，应是榆钱堆满枝头的时候。
一个清晨，她醒了。她住在临阳台的那间屋子里，听见我起床了，就坐了起来。我走进她床前，她正靠在床背上，神采飞扬地冲我笑着。她这是为我们头天晚上约好的一件事情而欣奋着。
头几天，她曾冲着10层楼以上的窗外，说：榆钱该挂枝了吧？想吃榆钱窝窝了。不经意的一句，落在我们心里。
于是，有了去找榆树、去捋榆钱的想法。但是，去哪里找？偌大的区域竟不知在哪个角落有榆树。
当时，我们居住在东大桥附近，找不到榆树，四处打听。近的，邻居说团结湖水碓子中学那边有；远的，三哥说《学习时报》院子里有。家人们联合起来，才捋到了只够蒸5个榆钱窝窝的量。
玉米面，豆面，小米面，这都是之前准备好了的。把洗好的榆钱拌在面里，放少许盐，然后和好面，醒十几分钟，然后上锅蒸。开锅时，她坐着轮椅到厨房门口等。眼巴巴地看着那热气升腾，扩散。当窝窝从锅里拾出来的那一刻，我感觉出来她的心情不亚于过年蒸年糕那般激动。
她指挥着我，剥蒜，捣成蒜泥。然后，期待着窝窝端到她面前。因为榆钱少，蒸出来的窝窝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松软，但已让她惊喜不已了。窝窝上桌了，略凉一下，她就迫不及待地掰下一小块窝窝，蘸着蒜泥吃起来。
“真好啊，又有吃的了。”那语气，让人会错认为，她之前吃的饭都不是饭一样。一句“又有吃的了”，其实代表了她太想吃这个窝窝了。
“阴历三月是榆钱长出来的季节。”她总是从春节前就开始念叨这句话，我当然听进去了，并记在了心里，划在了日历上。纯天然的食物，美食。在她看来，榆钱窝窝等同于这一切。
我知道，她是将这美食在岁月长河里升华了。她曾经给我讲过的她所经历的种种艰难，其实都揉在了榆钱窝窝里。做法多样的榆钱，在她的眼里，曾经就是救命粮。无论怎么个做法，最传统的流行吃法似乎就是做成榆钱窝窝最显丰盛，最让她满足。
自古以农耕为主的中国百姓，总是善于寻找大自然的馈赠，在方圆百里的土地上获取食材，变成裹腹的美味。特别是每年的初春时节，一场又一场春雨滋润大地后，万物复苏，萌芽，田野间的一切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模样。榆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缀满枝头的。凝结着民间百姓的生活经验，榆钱不可阻挡的魅力在她心里依然扎根。
她每次提及家乡的榆树时，都说榆树好养活。喜阳光，耐寒，耐旱。不用刻意选择地方和土壤，适应性极强。所以，家乡随处可见榆树的影子。有一次，她看我画一个树的轮廓，其实我那是为了报纸版面的设计而预想的一个栏头，而她并不清楚，也没问我画的是什么树，直接就按榆树的特性再三强调：根系发达，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抗风，保土，沾土就会生根发芽，你别画的四不像啊。
她喜欢看书看报，有一次在翻看一本杂志时看到有篇文章中引用了清代诗人郭诚在《榆荚羹》中的词句：“自下盐梅入碧鲜，榆风吹散晚厨烟。拣杯戏向山妻说，一箸真诚食万钱。”她说，你看，古人都欣赏榆钱的味道。
她盼望榆钱窝窝的神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读懂了她神情中的心思，那是一种交织着几米漫画中潜藏着的希冀。有时，在她的每一张照片下，我都会写上时间，地点，并虔诚地写下有关她和春天的最舒缓的一笔。
她其实也懂我。这也正是在我每次带回家食物时，她惊喜地追问的那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了。难道，她真的“想”吃吗？但无论如何，她的“共鸣”直指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而我，也为她流露出的惊喜，安慰许多。因为，她的热情是通过语言传达给我的，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追问。
她不知道给我说过多少遍她家乡的故事，而每一次叙述，都依然能感动我。后来，我把写给她的诗句摆在她的遗像前：是你，唤醒了春雨的呢喃/让关不住的柔情走了365天/月亮丢失在沸腾的雨水里/煮化了曾经拥有你的每一天/春天的清晨大面积蔓延一种思念/隐隐作痛的心田里/竟全是你给我的白云蓝天。
她曾经用眼神赞美过我。虽然我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偶然的瞬间。当她的视线掠过我的脸，我的心一颤，轻轻地，回转过身来，所有感觉停驻了。她在创造着期待，我也借着这期待，飞扬那如影而至的情怀。
屋外，柳枝上有了绿茸茸的叶芽，空气里弥漫着春天蓬勃的气息。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晚饭后她说，我们再去日坛公园走走吧。
“再去”，是因为之前每个季节都去过数回。因为她对去日坛公园路过的使馆区那条街印象深刻，每次都会在路两边的银杏树前歇息一会儿。特别是深秋，一片金黄，诱惑着我们在周末或下班后不止一次地推着她在那条街上散步。
传奇如歌。当夜色漫上来，街上的灯亮了，车流成海。堵在芳草地的街口，她说饿了。我们在那个叫做海兰云天的商城的附近找了家餐馆，坐下来点菜。隔着窗玻璃，看见外面堵车的场景。我知道，她是怕我着急。本来不饿，她一说饿，我真的饿了。餐后，回家的路上顺畅多了。
她看我趴在桌前不是写就是画时，就说，歇会儿，喝点水。我笑她说，您就不能说点诗意的话？老是让我吃啊喝啊。然后，我告诉她一个小故事。说的是有个人小时候，有风吹过的时候，她的祖母总是说那是天使的翅膀在动。我说，你也给我来两句这样的话呗。她听懂了，说，你也有翅膀，天天飞来飞去的忙。我告诉她，“你也有翅膀”就是诗句。
她陪伴着我，做家务，写作，去超市购物。我陪着她去公园，去餐馆。好友小娟从枣庄来京那次，她竟然听从我们安排，推着她在画廊里观赏半天。记得那年我主编周末版时，有我的两个专访第二天见报。我在她屋里连夜赶稿，她在我身后的床上睡觉。我终于写完了，一抬头，看见窗外一片光明。我正感叹是谁布置了那么多的灯时，她疼惜地说，再看看，那是天亮了。后来，五姐来看她，她很悲壮地描述说我们家的牛奶和水果都是我熬夜写出来的。
在她离开我们14年的今年春天，我想她了。
我的意大利朋友小叶，在离开北京去西班牙工作的时候，跟我告别。告别语中最动人的一句话就是：奶奶如果知道我离开北京，她一定舍不得。
我想，小叶不是自作多情，而是因为曾经感受过她的爱。
小叶当年在呼家楼附近租了一个两居室，离我们东大桥的家很近。因为小叶与房东在签订租房合同时说不明白，委托我去考察了一趟。房东理解了小叶的真诚，感觉到小叶的善解人意，合同很快就签了，价格也没有抬高。
住得近，自然来往就多。她见我带到家里一个外国姑娘，起初有些惊讶，而后看小叶有说有笑的也就自然喜欢地说起话来。
那“说”，等于和手势、和会意结合起来的。小叶随身带着电子词典，说着说着就查一下，确定自己的“话”是对还是不对。
有一次，小叶申请到我们家包饺子，我答应了。因为之前她申请过很多次，都被我礼貌地避开了，的确是太忙了的缘故。等到小叶看到卧床的她时，才真正理解了我为什么说“忙”。
包饺子对我来说，准备工作很简单。她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们，指导着小叶怎么把更多的馅装进饺子皮里。小叶包了没20个，就挤在她轮椅旁边，两个人“聊”了起来。我都不知道她们彼此之间明白了多少，但她们很开心。
当我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桌子上，她说要饺子醋，并问小叶要不要，然后享受地蘸着醋吃饺子。94岁高龄，我们都认为除了她平和的心态，还和她的饮食习惯有关。小叶临走时，跟我说答应奶奶，下周她过生日，给她带一个生日蛋糕。
小叶走后，我对她说，您还真行，都让小叶听懂了你下周过生日的话了。她笑着摇头，指着墙上贴着她的照片说：估计是小叶看到了日期，真是一个细心的好姑娘。
一周后的周末，小叶真的带来一个大蛋糕。她很感动，我们夸她有福气，她冲着小叶说：沾了你的光了。小叶虽然明白这话里透着感激，但仍不明白“沾光”的确切用意。后来，小叶也收到了她委托我送的礼物。
她永远离开我们，是14年前夏天的一场雷阵雨后。
在她走后的下半年，我的诗集《那只安抚我灵魂的手》出版。第一辑中的第一首诗就是写她的《今天 我说爱》。
这个春天，我在榆钱又将缀满枝头的时候想念她——我的婆婆杨秀屛，也想念有她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岁月。
静静流淌的时光里，她的故事犹在，那是岁月沉积的美好所在。“你爱恋的双眼/一直追随着我的脚尖/就这样，就这样/我把你写进了我的心田/你把我带进了你的永远”。
嘉
宾
有
言
12
方丽娜
祖籍河南，现居维也纳。奥地利多瑙大学工商管理硕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作家高研班。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作家》《十月》《小说月报》等，代表作“蝴蝶三部曲”。著有小说集《夜蝴蝶》（作家出版社）《蝴蝶飞过的村庄》（陕西太白出版社）散文集《蓝色乡愁》（福建鹭江出版社）《远方有诗意》（中国青年出版社），现任欧洲华文笔会会长。
于万里之外，细品这篇《榆钱缀满枝头的时候想她了》，既感慨，又感动。
华静是语言的高手，冷静、克制、从容，间或流淌着诗意。由此，我看到一对婆媳朝夕相处中的万般温情与美好，恍如榆钱窝窝出锅时那一缕馨香，令人回味，又似一抹乡音，耳畔缭绕。
乡愁，是一个人的精神底片，一块永远抹不去的暖色。祖籍山东的“她”，其味蕾跟着记忆，时时潜伏于她的舌尖，随榆钱的萌动，而跃跃欲试。隔着欧亚大陆间的山水，我仿佛看到一位神态安详的老人，在轮椅里眼巴巴等待榆钱窝窝出锅的那一刻。
无独有偶，祖籍河南的我，对榆钱窝窝亦是情有独钟。早年在家乡，每到榆钱挂枝，我都设法爬上树去捋，只为享受味蕾绽放的一瞬。人在他乡，有年我在维也纳街头，突见嘟嘟噜噜的榆钱缀满一街两行，难道是我日思夜想的榆钱？但那诱人的绿色，有别于故土的记忆，我便狐疑着，拍了照仔细鉴别。确认之后，我揣上袋子出发了。从此，每年四月，维也纳的榆树下就多了一个忙忙碌碌的中国女人。没办法，一个人的味觉和口感连同其思维惯性，都停留在原乡，这是骨子里的东西。
还是华静说的好：是将这美食在岁月长河里升华了。
华静
笔名丹琨、元琪。高级编辑。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第三届中国产业报协会“十佳编辑”。第八次全国作代会代表。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
出版诗集《有梦在前头》《那只安抚我灵魂的手》《给相遇多一点时间》。出版随笔集《给心找个家》《送给自己的玫瑰花》《旧铁路上的寻觅》。出版报告文学集《梦里梧桐》。
出版《华静文丛》三卷：《挂满情怀的生命树》《那一片诗情牧场》《停不下来的脚步和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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