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关于“涂层式修辞”的哲学批判

摘要

涂层是人们对异质性对象进行的一种人工叠合,涂层化是对涂层策略过度、失当的运用。“涂层式修辞”脱离对象实在,把相似性当作同一性,把偶然性当作必然性;把情感同生活相抽离,是对情感的错置、操纵、控制、利用;是对已有修辞方法的模仿与复制,在本质上没有创造性、创新性。“涂层式修辞”营建出一种表层华丽、基质不稳的矛盾体,加剧了社会的冷漠状态、浮躁心态、形式主义之风,掩盖了问题与矛盾,使人们面临长期、根本的风险。涂层化策略、“涂层式修辞”的盛行,有其深刻的社会存在论原因,往往是浮华即将脱落的征候,转折即将到来的信号。“涂层式修辞”的一个致命问题,是缺少德性基础、伦理底线。生命、生活本身具有反涂层性,回归本真的生活与生命,是克服“涂层式修辞”等涂层问题的根本原则、核心路径。

关于“涂层式修辞”的哲学批判
撰文|陈忠

陈忠,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提升修辞素养、深化修辞学研究,对创作优秀文本、讲好时代故事具有重要作用。在广义上,修辞作为一种独特的求美、求优、求精行为,是一种“文明”的事业,涉及人类生活、文明推进的所有领域;在狭义上,修辞是一种“文本”事务,是人们对文本、语言进行美化、优化、精细化的过程,以便更好地表达认识、传递情感、获得共鸣、营建共识。亚里士多德认为,修辞是说服的艺术,“修辞术的定义可以这样下:一种能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明方式的功能。”尼采认为,修辞是以文明化、文明程度的提升为基础的说服艺术,修辞“究竟而言是种共和政体的艺术”。另外,“古人的教育通常以修辞学告终,这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政治人至上的精神活动”,因为,在文明而非暴力语境下,人们“宁愿被说服,而不肯接受教导”。梅耶认为,修辞是一种沟通行为,可以减少主体间性的断裂。“修辞学是围绕一个具体问题个体们之间距离的协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甚至是修辞关系唯一的对象,而修辞关系服务于从社会或心理方面提升人们相对于其他人的品位。”利科认为,修辞具有影响与支配他人的功能,是一种重要的能力、权力。“以对产生说明效果的原因的认识为基础的技巧给那些完美地掌握这门技巧的人提供了非常可怕的权力:这是一种不需要实物而支配语词的权利,这也是通过支配语词而支配人的权力。”对文本而言,合理的修辞以事实、规律为基础,以修辞者的良好德性、声誉为条件。恰当、适度的修辞,可以增益语言、文本的效果。不恰当,偏离规律、事实,没有德性基础的修辞,不仅达不到说服、沟通等效果,反而具有负面作用,会导致主体间性更为断裂,使修辞沦为让人生疑的诡辩、谎言。有问题的“修辞学是产生错觉和假象的艺术”。“修辞术的功能不在于说服,而在于在每一种事情上找出其中的说明方式。造成'诡辩者’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的意图。”离开了作者的德性、读者的信任、事实的依据,修辞会成为一种无根、有害的技巧。

每个时代都会产生修辞创新,也会存在修辞问题。反思当代文本写作,一方面,人们的修辞意识日益增加、修辞水平不断提高,创作、写作出诸多讲述时代故事的优秀成果;另一方面,也出现了一些过度修辞、异化修辞、用修辞技巧代替深入对象研究的“涂层式修辞”现象。涂层是一种人为的异质性叠合,是人们为了某种目的,把不同属性的对象叠合在一起。比如,为皮肤涂抹油彩,为泥胎涂上金水。涂层化是对涂层的过度使用。涂层化在本质上是一种形式主义、利益主义、效率主义的话语与实践行为,有短期局部效果,却有长期全局性危害。“涂层式修辞”也就是为了特定目的和效果,用涂层的方式使用、创新修辞。修辞的涂层化不仅损害修辞与文本,也危害社会。

一、“涂层式修辞”的本质:用偶然替代必然

作为说服的艺术,修辞与文明共进退,随时代而变迁。反思文明史、知识史,修辞学经历了三次繁荣。一是古代文明时期,轴心时代。古希腊罗马及早期的东方,多元文明交汇、碰撞、共生,催生了修辞学的第一次繁荣。二是近代文明早期。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时期,多元思想、多元主体的碰撞、交流,催生了修辞学的第二次繁荣。三是二战以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世界多极化及思想、主体等的多元化,催生了修辞学的第三次繁荣。梅耶总结了修辞学发展的三个阶段:“希腊戏剧进入顶峰时期的公元前5世纪,社会由某种贵族模式向某种民主模式激烈冲撞着过渡,这个世纪肯定是理解西方修辞学现象的一个决定性时期。反对中世纪力量的意大利城市的文艺复兴构成了修辞学的复兴,修辞学与意大利的绘画、建筑、以伽利略为代表的新科学和以但丁为代表的新诗一起,在意大利的人民生活中和知识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修辞学力量回归的第三个大的时代,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可以看到,一方面,修辞学的兴起与繁荣往往发生于主体多元、思想激荡的时代,没有平等、民主、多元的语境,没有人们之间的差异、距离,以及用更为文明的方式寻求共识、谋求理解的需要,也就没有修辞学的兴盛;另一方面,修辞学也会成为推动社会进一步平等化、文明化的力量,训练、提升人们平等对话能力的重要方式,以及衡量社会平等化、民主化、文明化水平的重要尺度。在一个文明程度不断提高,利益、观念、需要日益多元,平等成为重要趋势与追求的世界,修辞的作用日益重要。人们更倾向于运用修辞,通过说服而非强制、命令同他人沟通,以寻求理解、共识,争取权益、权利,营建对象的形象与合法性。

修辞史源远流长,每个时代都会在过去修辞传统的基础上,生成新的修辞方式、拓展新的修辞领域、发展新的修辞技巧;也会生成一些同时代问题密切相关的修辞问题、修辞病象。古代,人们面临的重要修辞学问题是如何使修辞不沦为诡辩。近代,人们面临的重要修辞学难题是如何使修辞具有科学性,符合科学的标准。当代,人们面临的重要修辞学难题是如何使伴随多元文明而兴盛的修辞学成为正当的事业,使修辞兼具艺术性、科学性、伦理性。当代,是修辞学复兴、修辞兴盛的时代,也是修辞可能走向新失范、新异化的时代。

叙事、修辞、诠释、传播是文本生成并形成影响的四个重要环节。叙事的功能与特点在于真实、客观地反映对象,把对象转换为符号、话语、文本,以生成、增加知识总量;客观、真实是叙事的基本要求,失去了客观性以及不真实反映对象特点、规律的叙事是一种异化的叙事。修辞的功能与特点在于运用象征、比喻等技巧,使文本更好、更有效率地反映对象,使新对象、新知识更容易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效率、迁移、美化是修辞的基本特点,效率就是运用存在概念、知识尽可能反映更多的对象;迁移就是把陌生的对象转换为人们熟悉的对象;美化就是通过使用特定的修饰使文本具有更好、更能打动人的阅读效果。诠释的功能与特点在于理解已有文本的内容、意图、意义,将其转化为人们更为熟悉的话语,帮助人们更加准确、全面地理解文本的真实意义,使有价值的文本得到更好的意义呈现。诠释的重要特点是理解和转换,理解就是努力客观、全面把握文本;转换就是用人们熟悉的话语对文本进行表述。传播的功能与特点在于运用不同的媒介、通道、方法,使文本所承载的知识、内容、意义为更多的人所知晓,以增益知识总量,寻求共同知识,影响社会行动。传播的重要特点是通过信息的交流与扩散,使特定主体的观念、认识成为更多人的共识,使共同体形成相对统一的行动。

叙事、修辞、诠释、传播虽然有相对分工和不同特点,但都以客观、真实为基本要求。叙事的客观性在于基于对象,努力真实地反映对象的特点;修辞的客观性在于修辞技巧的运用不能妨害文本真实地呈现对象的特点;诠释的客观性在于对文本意义的呈现不能偏离文本本身,不能随意增加、曲解文本的意义,以文本所反映的对象为根本基础;传播的客观性在于向人们传递以事实为基础的真实信息,减少曲解、化解误解,助益更多的人真实了解世界、形成有益的行动。叙事、修辞、诠释、传播虽有侧重、分工、差异,但在根本上都以对象为根本、基质,都以是否有利于主体的合理实践,是否可以回归实践为根本标准。但在现实运行中,随着社会分工的发展,由于知识生产、扩散链条的延长,叙事、修辞、诠释、传播有相互分断、各自独立的倾向,甚至成为相互隔断的领域、职业、行业。这既助推了叙事、修辞、诠释、传播在方法与策略上的成熟,也使叙事、修辞、诠释、传播成为脱离社会生活、感性实践、现实生活的纯知识性、纯方法性、纯技巧性的活动,甚至成为妨害社会实践、文明进步的因素。

“涂层式修辞”的核心特点在于脱离对象实在,运用比喻、象征、借代等修辞格、修辞策略去言说对象,以营建特定效果。修辞立足于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借用人们熟悉对象的特点帮助人们了解新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修辞表达的是一种非必然关系,修辞是对象进行的一种偶然性的连接。比如,为了强调某个对象的重要性,暂时性地将其比喻为太阳、高山。“涂层式修辞”则把相似性当作同一性,把偶然性当作必然性,将同言说对象相似的特点叠加、包裹给言说对象,让人们认为这些特点就是言说对象本身的特点、属性。比如,把平常尺度的对象明喻、暗喻为太阳、高山等大尺度对象,为其营建威严、宏大感;用形象化、情感化的词语铺陈对象,使人们对其产生优美、崇高、敬畏等情感;用全面性、根本性等词汇修饰个体性、局部性行为。“涂层式修辞”将偶然性作为必然性来描绘,并企图让人们也把偶然当作必然;或者说,用内在必然性来描绘外在必然性,并企图让人们把外在必然性当作内在必然性。把偶然当作必然,用偶然替代必然,是“涂层式修辞”的哲学本质。

二、“涂层式修辞”的机理:把情感抽离生活

新颖、恰当的修辞可以提升话语的感染力、降低沟通成本、促进有效沟通。“涂层式修辞”是对修辞的过度、异化运用,是一种修辞病。在陈望道看来,修辞主要存在两种病象:一是“模仿病”,一是“堆砌病”。“模仿病”是简单、生硬地套用已有的修辞方式,而不是从意旨与语境出发,寻找更为恰当的修辞。“堆砌病”是不考虑对象与语境实际,过度使用所谓的美辞。“殊不知道语言文字的美丑是由题旨情境决定的,并非语言文字本身有什么美丑在。语言文字的美丑全在用得切当不切当:用得切当便是美,用得不切当便是丑。”修辞是一种情感的艺术,调动、营建情感是修辞的重要功能。“作为学科意义上而非仅仅理解为方法的修辞学,不一定瞄准说明,它也瞄准着取悦或感动别人。”“模仿”“堆砌”等修辞病,其本质都是脱离了真实、鲜活的生活,公式化、随意地运用修辞技巧,调动、营建、影响、操控人们的情感。“涂层式修辞”是一种以情感操控为导向的异化修辞。

人是理性与情感的统一,好的文本也是如此。不讲逻辑、缺少理性的文本,既不能呈现对象的特点与规律,也不符合主体认识和表述的规律;没有情感的文本,很难调动人们的阅读意愿,不容易产生共鸣、感染、行为效果。一方面,修辞具有情感性,是对人们情感生成、转换规律的一种反映,凝结情感性是修辞的必要构成;另一方面,人们的诸多情感通过不同的修辞格得以反映、留存、凝结、激活。修辞之所以具有综合效果,可以影响人的心理与行动,其重要原因正在于象征、比喻、夸张等修辞格,在反映对象特点与规律的同时,凝结了人们的爱恨情仇等情感,通过使用不同的修辞格,人们的诸多具体情感可以被触发、激活。象征、比喻、借代、夸张等不同的修辞格,对应于具体的情感,使用不同的修辞格可以触发人们的不同情感。以比喻为例,当言说者把一个对象比作人们所熟悉、有好恶的对象时,会让人产生认识联想、情感推移,把已有的认知与好恶,叠加到比喻所意指的对象上。再以重复、排比为例,重复、排比之所以会让人们记忆深刻、情感激荡,其原因在于生活、实践中重复、整齐的对象往往会让人生成敬畏、崇高等情绪、情感,重复、排比正是运用、调动了人们的这种情感。在情感与修辞的关系上,其一,情感是修辞的基础,情感的生成、变迁是一个有规律的过程,正是这种规律性使修辞格得以成立;其二,情感是多样的,不同的修辞往往对应不同的情感,所谓不同类型的修辞格,其本质是不同类型的情感;其三,运用修辞的过程,也就是努力调动人们的情感,进而影响人们行为的过程。

“涂层式修辞”当然具有情感性,但它是一种脱离事实基础的情感调动,为了特定目的而运用修辞技巧对情感逻辑进行异化操控。“涂层式修辞”在调动情感时往往呈现以下特征。其一,所营建、调动的情感不符合对象的特性。比如,某种对象是人们所熟知的世俗物、平常物,却把其当作脱俗、神圣的对象进行修辞,希望人们对其产生神圣感。其二,作者所表露的情感不是自己的真实情感。比如,把一个自身不认同的对象,当作尊重、崇拜的对象进行修辞,并希望读者崇拜这个对象。其三,文本所营建的情感不符合生活常态、不具有可持续性。常态、可持续的情感,既不会过于寡淡,也不会过于浓烈。“涂层式修辞”往往过于煽情,走向情感失度。其四,文本所调动的情感不符合时代与区域语境。情感是主体性的必然构成,但在不同的时代、区域,情感的内容及表达方式往往有所差异。忽视情感的时间性、空间性,公式式地运用修辞手法调动某种情感,是“涂层式修辞”的重要特点。

“涂层式修辞”是一种情感错置,或错置对象,或错置时间,或错置空间。比如,将描绘宏观对象的话语用在微观对象上,将前现代的情感用在现代性上,将东方文化中的修辞用来描绘西方。但不论其如何错置,在本质上都是脱离对象、违背真实的情感调动,都是把情感看作可以随意操纵的对象,都是对情感及其存在规律的违背。情感具有相对独立性,不具情感效应的文本不是好的文本。但问题在于,情感从未单独存在过,情感总是具体对象、具体主体、具体时代、具体情境下的情感。情感虽然往往被归入非理性范畴,但非理性并不等于无规律。当人们认为情感无规律可循时,往往是因为人们还没有把握情感规律。正如行为经济学、社会心理学等所揭示的,在似乎无规律的背后,情感其实有规律可循。情感由主体特质、成长经历、时代情绪、社会语境等共同造就,并通过人们的行为得以体现。通过特定的规则、方式,可以预见并干预人们的情感。但情感具有可预见性、可干预性,不等于可以没有伦理底线地操控人们的情感。任何对情感的干预,都需要考虑这种干预本身的合理性、正当性,考虑这种干预是否有利于主体及社会生存、交往的可持续发展。

修辞凝结情感,情感生成修辞。积极的修辞生成于正面的时代情感、时代精神,有问题的修辞生成于负面的时代情感、时代精神。“涂层式修辞”的流行,同时代情感、时代精神的个体化、利益化、浮躁化、短视化等问题密切相关。如果说,在前现代社会,情感、利益交织融合在一起,人们的生活、交往、生产、意义等活动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人们不会把情感从生活、生产中单独抽离出来,更不会把情感作为工具。甚至可以说,在前现代社会,人们是以情感为本位的,即使不要利益,也要相互的情感。近代以来,市场化、多元化、利益竞争不断深化,人们更为关注自身、暂时、当下的利益,而相对忽视整体、长期、可持续的利益、文化。利益与情感的关系发生了重要变化,利益则僭越情感成为更重要的目的,成为社会运行的价值轴心,人们可以不要情感,但不能不要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正深刻反映了当下现代性的利益与情感格局。在这种浮躁的时代精神语境下,诸多主体不仅逐渐把情感同生活相抽离,不以情感为本位,甚至把情感作为谋取利益、交换权力的工具。

现代社会以利益为轴心的结构性特点,决定了“涂层式修辞”等涂层行为的流动。而涂层、“涂层式修辞”的流行、盛行、产业化、体系化、专业化,又成为加重、极化时代精神、时代情感利益化、世俗化、浮躁化的重要助推器。情感与利益是一种双向互动、互相生成的关系,或者良性互动,或者恶性互动。涂层化、“涂层式修辞”所对应的是情感与利益的恶性互动。一方面,时代情感的利益化是涂层化行为生成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涂层化行为的盛行又成为时代情感加速利益化的重要原因。一方面,“涂层式修辞”是对情感的错配;另一方面,错配的情感又会加速“涂层式修辞”的流行。这种有问题的双向互动不断加速,使现代社会成为一种表面充满激情、热情、真诚而实则冷淡、冷漠、虚伪的涂层化世界。“涂层式修辞”的深刻问题,正在于把情感从生活中抽离出来,使情感这个人的深层主体性,成为一种可资利用的工具,甚至可以买卖的商品。“涂层式修辞”加速了社会深层的冷漠化、虚伪化,使人们处于一种普遍的情感分裂及内在风险状态。

三、“涂层式修辞”的危害:用复制替代创造

发现相似性是进行修辞的重要条件,事物之间的相似性是修辞得以成立的重要基础。利科认同亚里士多德的观点:“隐喻就是把一个事物的名称转用于另一个事物,要么从种转向类或由类转向种,要么根本类比关系由种转向种。”利科认为,修辞的核心是隐喻,“我们难道不应该说隐喻仅仅是为了创造一种秩序来破坏另一种秩序”,因为“'善于使用隐喻’也就是'发现相似性’”。但相似性只是修辞存在的必要条件。发现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并将这种相似性以恰当的方式表述出来,是一种需要辛苦付出的创造性活动。修辞格往往数量有限甚至类型固定,但每种修辞格的具体运用却是相对无限、充满变化的。只有结合具体的对象和语境,才能发现恰当的修辞。

同属于一个修辞格的修辞,也往往不可通约。适用于一个对象或对象某一个属性的修辞并不一定适用于另外的对象或同一对象的其他属性。以“人心似海”和“人心似山”这两个比喻为例,二者虽然都是对人的心理状态的描绘,却是两个不同的比喻,不能脱离语境随意使用其中的任何一个。每个恰当的比喻都是一种创造、创新,都是基于对比喻项与被比喻项的具体探索、体悟。在总体上,修辞不是一种可以脱离对象和语境随意、抽象使用的言说技巧,而是一种立足于具体的创造性发现、创新性表达。所以,好的、恰当的修辞往往很稀缺、很难得、很珍贵。“涂层式修辞”的问题在于不去研究、体悟、发现对象的特点,不去探索人们所熟悉对象与新面对对象的独特相似性,而去抽象地套用、借用、乱用已有修辞。“涂层式修辞”在本质上不具有创造性,而只是一种公式化的模仿、复制。

这是一个时间逻辑、效用逻辑至上的时代,人们希望以最快捷的方式获得最好的结果。一方面,人们的生活、文化、审美等需求不断提升,更多的人有条件追求更加美好、更有品质的生活;另一方面,依靠创造无法满足日益普遍化、巨量化的美好生活需要。需要与供给的这种矛盾,为涂层技术的发展提供了动力与空间。涂层、涂层技术的产业化,可以为更多的人提供更高品相的产品。涂层化及“涂层式修辞”的盛行,是效率与效能时代的一种必然。

这也是一个交往日益频繁、多元、短期化的时代,人们的相互关系日益成为暂时性的。在如此的社会,人们在进行物质、产品、利益交换时,彼此尊重,互相给面子,对维系交往关系日益重要,这就为修辞的兴盛提供了条件。随着人们文化知识水平的提高,修辞方法、修辞素养的普及,人们日益具有运用修辞技巧涂层自己、相互涂层的主体条件。“涂层式修辞”的兴盛,是当代“即时交往社会”“面子社会”的一种话语必然。

这还是一个日益渴求正当性、合法性的时代,几乎所有主体的所有行为,都力求获得人们的认可、认同。合法性、正当性也就是一个对象、角色的社会认同度。一方面,在当代社会,一个不能为人们所认识、所认同,不具合法性的主体,很难持存其权力、资格、角色。另一方面,在利益、观念多元等条件下,不同层面主体的合法性更易遭遇挑战与置疑。面对这种格局,特定的商业、权力等主体,往往会选用专业的修辞人员为其形象做证明与宣传。比如,通过海量的、重复的广告向人们灌输有利于自身的正面信息。在一个需要不断证明自己的时代,“涂层式修辞”的盛行有其必然性。

这更是一个生产时代,一个以专业、规模、体系的方式进行量化生产的时代。生产区别于创造、创新的重要特点是复制,将已有的创新成果进行量化复制。当代涂层的重要特点正是专业量化,运用各类涂层材料、技术量化生产大量商品。观察生活可以发现,从建筑、雕刻、绘画到化妆品生产,从食品到日用品生产,从文艺作品生产到理论作品生产,当代社会几乎所有领域都存在大量的专业涂层人员、涂层技术。“涂层式修辞”是量化生产时代的必然产物、重要表征。

应该承认,以复制为重要特点的涂层及其产业化,为更多的人提供了更有品质、品相的产品,使更多的主体获得了更好的生活条件,使更多的普通人可以拥有原来只为少数贵族、精英所享有的物品、艺术品等。在这个意义上,涂层的专业化、产业化具有巨大的平等性、进步性。但是,也应该看到涂层化的问题与危机。一方面,涂层毕竟不是一个社会、共同体存在与运行的基质,不是深层创新、基础创新。只依靠涂层,不可能使社会、共同体持续存在,获得真正的竞争优势。另一方面,在涂层为人们量化提供产品时,需要大量的资源与成本,这种成本与代价从长期看,会危害社会运行的基础。比如,以切成薄片的石材装饰建筑,往往只能使用几年,这是巨大的浪费与生态破坏。再比如,用涂层的方式、外观涂抹的方式,是可以快速使一个对象改变形象,但用一种异质性材料包裹的对象,毕竟不真实具有与外观一样的特点与品质。随着时间的推移,外观总会脱落,人们也总会发现涂层的非真实性、外在性,发现对象的本真品质,并对涂层者产生疑问。

“涂层式修辞”的问题也在于此。人们调用诸多修辞格去修饰一个对象,想把一个普遍的对象刻画为神圣的对象,但这并不能使之真正具有神圣性、脱俗性。一个对象是否具有某种意义,是否具有历史地位、现实意义,在根本上决定于这个对象是否真正影响了其所在社会、组织的发展,是否创新性、创造性地为所在社会、组织的发展提供了新的要素、结构、运行方式,是否真正影响、推进了历史进程。当一个对象真实地影响、推进了发展进程,人们把其比喻为某种神圣对象是恰当的,否则就不宜对其进行脱俗性、神圣性的修辞。反思现实生活,为了提升某一对象的重要性、地位与作用,一些主体会强制、无底线、无原则地使用修辞格、修辞技巧,而不去具体研究、揭示这一对象生成、发展、转换的具体机理以及对共同体进程的真实影响。这实质上是一种商业营销、商业广告式的强制涂层、强制修辞。这种修辞确实会产生一定的效果,给人们留下某一对象品质优良的印象,从而在一定范围与时期为特定对象营建一定的知名度、认同度、合法性。但这种通过“涂层式修辞”营建的形象、知名度、合法性,只具有表层性、暂时性。正如马克思所说,社会、历史是一个由深层基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等不同层面内容构成的有机体。也正如布罗代尔所说,历史由深层、中层、表层三个层面的内容构成。对于文本而言,对象本身的特质是深层内容,作者的态度是中层内容,修饰、修辞只是表层内容。虽然表层内容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但如果脱离了深层内容,所谓的表层内容便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

“涂层式修辞”是一种没有创造性的表层修饰。用这种方式营建的所谓形象、正当性等,不具有可持存性。一个不重要的对象再堆砌修辞、再涂层,也不会真正具有重要性。“涂层式修辞”其实营建了一种矛盾体,一种基质不稳、表层华丽的矛盾体。虽然,人们在遭遇涂层物的初期往往并不知道其真象,但涂层毕竟是涂层,是一种用技术强制叠加上去的东西,涂层再华丽也不会持久。随着时代推移,涂层会脱落。当人们逐渐熟悉了涂层套路,通过“涂层式修辞”所营建的所谓有意义对象,便成为一种反讽式存在。只有真正的创造、创新才能持续,才具有历史意义。“涂层式修辞”只是一种复制、交易、交换,无真诚、责任、信仰等可言。“涂层式修辞”的一个致命问题是忘却了修辞的德性基础、伦理底线。

四、“涂层式修辞”的克服:用本真制约异化

修辞以效果为直接目标。通过运用比喻、借代、通感等修辞格,可以增益文本色彩,影响阅读者的认知、情感、行为。修辞效果在根本上基于对象本身及其相关之间具有可把握的规律性。“没有性情—情感—逻各斯的某种关联,没有演说者—听众—语言的某种关联,不管这种语言是书面语言抑或口语,文字语言抑或视觉语言,就没有修辞学。”好的修辞之所以能够达到比较理想的效果,源于这种修辞是对相似性的创造性发现、创新性表达。“涂层式修辞”则是一种缺少创新、创造的机械化、公式化的话语行动,是对已有修辞格、修辞技巧的量化复制、抽象堆砌。“涂层式修辞”正如不考虑一个人本身的特点,而为其大量使用化妆品、佩戴装饰物。“涂层式修辞”只能产生局部、短期的效果,而具有长期、整体的危害,加重了社会的浮躁心态、形式主义之风,掩盖了矛盾中根本的、长期的以及随时可能爆发的风险。克服“涂层式修辞”需要社会、组织、个体等共同努力。

从文明早期的身体装饰、岩石壁画,到古典时期以来的建筑、雕刻、绘画,再到当代社会的建筑装饰、广告宣传、信息传播,涂层日益独立化、专业化、体系化、普遍化。独立化是指涂层从一种依附性的活动,成为相对独立的技术技艺、专业领域,成为诸多主体可以专门从事、以此为生的职业。专业化是指不同领域的涂层虽然都是涂层,都是对异质性的人工叠合,但不同领域的涂层材料、涂层技术却存在巨大差异,这些不同的涂层领域需要人们对其进行专业研究、专业操作。体系化一方面指涂层涉及不同领域和专业的要素、技术、组织、人才,这些构成涂层发展、转换的有机生态;另一方面指涂层日益走向产业化、商业化、货币化、资本化、虚拟化,日益成为涉及社会实在与社会意识、实体经济与虚拟经济所有环节的完整生态。普遍化指涂层已经成为一种日常、泛化的存在,政治、经济、文化,商品、产业、管理,技术、知识、能力,精英人士与普通人物,专业领域与日常交往,几乎所有的范畴、环节、活动、主体中,都存在涂层产品,都在使用涂层技术与策略。涂层的样态不断演变,方法多种多样,渗透于所有领域。在这个意义上,当代社会已经深刻地演化为一种涂层化世界。

但是,涂层毕竟不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导领域、基础产业,不会成为人们生产、生活、文明进步的基石。涂层始终只能是一种依附性的存在。比如,日益兴盛的装修业是一种涂层产业,但离开了建筑业,装修业便无法存在。又比如,对文本写作而言,相对于叙事,修辞是一种涂层,离开了叙事,修辞便失去了作用与价值。反思文明史,涂层之所以不断繁荣甚至形成了诸多的产业,是因为实体产业和实体领域、基础产业和基础领域获得了巨大成就,只有在此基础上,涂层才可能存在。相对于整体文明生态而言,再繁荣的涂层领域、涂层产业、涂层经济,也只会是、只能是整体中的一个依附性部分。任何一个文明体、共同体,都无法依赖涂层领域、涂层产业而存在、发展。涂层无法支撑起文明体的长期发展、可持续繁荣。涂层也是一种创新,但不是内涵性、基础性创新,而只是形式、外延意义上的创新。涂层在根本上只能提升对象的形象,而不能提升对象的功能,对象的形象不能代替对象的基质、功能、结构。任何不注重基础创新、走向涂层化繁荣的共同体,必然遭遇重大的风险,在表面、暂时的浮华中走向崩溃。在这个意义上,涂层化、“涂层式修辞”的流行,其实是一个社会、机构、组织、个体进入发展“浮躁陷阱”、面临拐点的征候和信号。

正如唯物史观所揭示,社会发展是一个多因素有机互动的过程,没有发展有机系统中更为基础层面的变革与创新,也就没有基础之上层面的变革与进步。脱离基础的所谓变革,往往具有涂层性。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意识形态,脱离经济基础的所谓上层建筑、意识形态变革,往往只能取得短期效果,只是一种涂层性变革。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自然永远有其基础性、先在性,脱离自然条件、不符合自然规律的所谓社会发展只是一种不可持续的涂层式变革。在生活与生产的关系上,一方面,没有不断发展的生产,生活水平无法提升;另一方面,脱离了生活这个目的,生产的增长也就失去了目的,容易走向涂层化。因此,要克服“涂层式修辞”等涂层化问题,就必须尊重自然规律,推动人和自然关系的进一步合理化;尊重日常生活本身的变迁规律、内在韵律,夯实社会发展的生活基础;更为注重内容的充实与基础的扎实,树立从基础出发的创新观、发展观。随着涂层与浮躁的危害与问题日趋严重,人们将重新重视基础创造、基础创新、基础夯实,寻找通过基础创新推动文明进步的原则与路径。减少与解决涂层问题,有赖于社会构成、社会治理、社会行为、社会心理等的本真回归,有赖于人们对社会发展、世界文明变迁规律等有更为深刻、合理的体悟与把握。

观察生活会发现,一些落后的区域与主体,往往越热衷于涂层,喜欢面子工程、表面文章。这类现象之所以存在,其重要原因在于目前的权力运行、评价机制、治理方式仍存在问题。通过涂层修辞营建的形象、印象,确实会给特定的主体带来政绩、权力、利益。面对更为注重形式、外观的权力体系、评价体系,人们选择涂层策略是有利可图的。在一个更为注重效率与外观的社会,对已有建筑的外立面进行涂层、修辞,比重建建筑的成本要低。在一个传播制胜、印象制胜的时代,通过传播经过涂层的文案,可以让人们对一个地方、对象产生形象好的印象,这比真实改善这一地方、对象的真实状态见效要快。改进社会运行机制,完善权力评价方式,从制度、机制上克服形式主义,是改变文风、克服修辞涂层化的重要基础。

对于文本创作者、文案写作者而言,克服话语涂层、“涂层式修辞”的关键在于走进现实生活,对生活及其问题进行扎实的观察、体悟、研究。有了对生活及其问题的深层体悟与理解,发现了生活及其问题的规律性,才有可能创新性地发现、运用恰当的修辞。没有对生活、问题的真实、深入研究,即使掌握了完备的修辞技巧,也不可能生成真正有价值、有创见的修辞。不切入研究对象,对涂层、修辞缺少伦理自觉,是导致“涂层式修辞”的重要主观原因。新颖、恰当的修辞,是人们努力实践、发现规律的结果,是人们深入研究、深刻思考的结果。

亚里士多德认为,“说服是由于判断者本人的情感受了某种影响,或是由于他们认为演说者具有某种性格,或是由于演说者有所证明而生效的。”反思修辞史,德性是修辞的重要底蕴,脱离德性的修辞必然走向异化。能够创新性使用、创造性发现恰当修辞的人,往往具有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确认修辞的德性基础,克服文本生产的无德性、非伦理状态,提升文本写作者的社会责任感、社会道德感、知识德性度,对于减少涂层文本、克服“涂层式修辞”,具有基础性作用。

总之,涂层化、“涂层式修辞”是特定时代的特定问题。虽然涂层化、“涂层式修辞”在短期内仍会存在甚至深化,但其沉沦却是历史的必然。涂层化、“涂层式修辞”是浮华即将脱落的征候,转折即将到来的信号。生活只能立足于本真,只有本真才会长存。生命与生活本身具有反涂层性,回归本真的生活与生命,是克服涂层的根本原则、路径。

以上文章原载于《学术研究》2021年第8期,文章不代表《学术研究》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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