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美文 | 说荷四则
十顷陂
最早从家父写的书法中,识得“菡萏香连十顷陂”这几个字。后来读《说文解字》,朱熹将“陂”解读成水池子,潜在地破坏了想象力,败兴得很。再后来,看到不少文章批评朱熹的伪道德观,顺便对此人的印象也不好了。
古人用“十顷陂”来形容荷塘的庞大、多寡,像是开启了一种审美张力,比现代人惯用的“无数”或“辽阔”等词语风雅许多。
又说“香连十顷”,意境高超,真是掏心掏肺地喜欢。
皇甫松观荷,大抵是背着双臂站在岸上,或假装若无其事,跟随采莲的小舟缓慢移步,进一步观察采莲姑娘们活泼贪玩的情态和羞怯。
舟楫载着姑娘与荷,也载着诗人的长梦和短梦。岸上的蒲草高过虚无,多少个春眠不觉晓的惆怅,瞬即释然。
由此想来,荷塘里的雅趣,并非只有荷与采莲姑娘,更是观荷者。三者之间,看似毫无关系,实则,密切着。
我曾读过一篇写荷的文章,作者不喜欢荷,一味地批评。说荷盛开的样子太过跋扈,带着妖气,花瓣庞大到肥腻,俗气得很。后来,又说用荷叶煮汤,饮后神清气爽,还介绍藕的多种吃法,承认藕是自家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美食。
能够将爱憎区分细化至此,即便不合逻辑也认了。
一直琢磨着,皇甫松笔下的“十顷荷塘”究竟是怎样的?想不到,直至看见真正的荷塘才明白,一朵荷站在你眼前,跟一万朵是一样的,时间都会在此刻停下来,旖旎沉迷之后,再重新寻找出路。
好像是明白了,荷塘不论多寡和大小,最好的展现方式,不一定是盛满铺天盖地的荷,而是一见倾心的自在。至于,碧叶连天,只管去开好了,有无人赏不重要。
反正秋天早晚是要来的。
蒹 葭
由荷塘联想到《诗经》,那个离爱情很近的植物:“蒹葭”。
初识蒹葭二字,以为是某种稀有、珍贵的物种,至少比现在的玫瑰要有意思些。不料,竟是我们常见的芦苇。
并且,蒹和葭,还不是同一个意思。一个是初生的幼芽,一个是结穗子的“中老年”。当时也有点想不通。《诗经》里明明是写秋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怎么还有新芽呢?想必是南北地域不同吧。虽然后来在另一些史料里还看到了其他的解释和隐喻,这里就不提了。
总之,记得蒹葭就是水塘边的芦苇和杂草,是古人拿来自喻微贱的谦辞。
真相大白之后,反而是一场灰心。
想必世间的事物,凡蒙在鼓里的,都卑微。随你怎么张扬,或肆无忌惮,到最后,远不及不动声色的好。
就像人们看够了荷,转身时,才发现水边模糊的影子,哦,是芦苇。有趣的人自会细细地再打量一番,直愣愣的样子,也很好看。开不开花,都行。
重要的是,不喧宾夺主
摊破浣溪沙
南唐主李璟,一定是个性格懦弱的人。
在他为数不多的诗作里,除了破碎的情绪,鲜见积极热烈的调子。史料记载,他的文学艺术素养很高,却喜欢阿谀奉承。见人就赋诗,也因此换来一些好处。那情景,大抵跟当下某些文化圈的现象类似吧。
《词史》上说,李璟在宫中建造高楼,召集侍臣观看,众人都叹赏赞美。萧俨说:“只恨楼下没有修个井。”李璟问他为什么。萧俨回答:“因为这个不如陈后主的景阳楼而已。”李璟发怒,把他贬官到舒州。
自尊抑或虚荣到这个地步,可见脆弱。像是活在险境里的人,时刻警惕着,极其不易。
他写残荷的时候,应该就是在这座小楼上吧。因为他在诗里提及“倚栏”。隐约看见不远处的荷塘:“菡萏香销翠叶残”,怜香惜玉,语出惊人。联想他的身份,更多可能是对家国破碎的隐喻。
“不堪看”,又是多么忧戚的状态。想来想去,将洁净无染的荷花,与政治色彩挂钩,是一种不小的罪过。
知道不好,却忍不住,像是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将就了。
残 荷
秋天终究还是来了。
一场比纸还薄的霜,顷刻间便让一池荷花,寒鸦一般,露出败象来。像是爱情,人还在,爱已经没有了。只是无所顾忌地把各自的角色演绎到最后,心死了,离不离场,都一样。
昨天还仪态万方,婉转吟咏,转眼就有了倦姿愁容,失去取悦的颜色。先是一株一株地矮下去,接着就是成片地倒塌。木心先生说,人生最好的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
像是在说荷。
由不得再次想起李璟,“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空透,和无尽的悲意。
一株荷低头的样子,像极了垂暮的美人,受到了时光的伤害,心和身体一同憔悴了。曾经的丰满和娇贵,连同荷叶上摇曳的露珠,都那么夺目,令你心无旁骛,一味去喜欢,去心疼。
做了一场梦的功夫,醒来,一切都有了不同:阔大的荷叶,怕冷似的卷了边。一副丢盔弃甲、狼狈的样子。齐刷刷,孤零零枯倒在水面,像是美人集体卸妆。
终究还是累了。
曾经的风华,远成季节的侧影。遗憾和惆怅,是观荷者的情绪。
我们只能惋惜。尽管惋惜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