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怀疑
有人问如何保证自己一直思考呢?如何保证自己是思考从而得到的答案,而不是因为别人的影响从而收获的想法呢?
事实上,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问题,因为思考并不是为了得到答案或者获得想法,至少不是为了得到类似于高考答题卡上那一坨坨B2铅笔涂黑的选项和字母。思考只是一种态度、是一种习惯和一种认知方式。
思考是试图主宰自身命运的努力,是试图清除心灵枷锁的尝试,是寻找所有可能性的野心,是以人的心灵为一切前提的生活的追求,思考是不愿意浪费生而为人的高贵的觉悟。
思考的必要的前提是怀疑,思考脱胎自怀疑。没有哪一种笃信可以带来思考,只有怀疑可以。怀疑是一种高贵的东西,它是所有真理追求者手中的武器,它往往是以问题的形式存在的?为什么说小孩子是天生的哲学家?就是因为只有小孩子才会问为什么。
但是怀疑也并不等于没有确信,确信也并不等于不怀疑。就如同智者坚信真理的存在,只不过他怀疑一切坚称只有自己才是有益的、合适的、有用的法则。这种法则含糊和不确定,历史久远而古老,在不同时期以不同的面貌出现,而且往往得到刀剑力量的强化。
但即便如此,苏格拉底仍然毫无犹豫的喝下了毒药,布鲁诺仍然义无反顾的上了火刑柱。阿道司赫胥黎曾经说在接触过人类信仰、激情和习俗的无尽的多样性,他所有的信念几乎都被摧毁了。但是他仍然相信人性是相似的——不分种族、宗教和语言。拉萨哲蚌寺里有个叫兰仁巴的僧人,很早前就开始蹲监狱,要求和尚还俗时他依然身着僧袍,让和尚焚烧佛经时他还要诵经,不许拿念珠时他执意要拿念珠。有人劝他,他就说了一句很是动人的话:白天没有油灯的事。(这是我2020年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话之一)
人类,正因为这些固执的,以燃烧自己而不熄的怀疑和确信,始终在历史长河的昏暗中保留着微曦不灭。遥远处微弱而闪烁的灯塔光芒。
我们认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对于有些原始部落而言,死亡是一种非正常的现象,就像中邪,也就是说死亡是不应该发生的事。以我们文明人的眼光来看,这些原始部落是愚昧、不科学和非理性的,只是当我们回视我们这些文明的人类曾经犯下的那些滔天恶行——那些大规模消灭人类的行为——我们还能够对这种愚昧保持蔑视呢?
与“人之初,性本善”不同,西方文明是从悲观的态度来看待人性的。基督教认为如果没有神的恩典人就会必然走向罪恶和错误,理性必然需要上帝的律法。直到文艺复兴西方人才开始对人的自主满怀信心,它大声的欢呼自然的理性才是一切的基础,最正确的声音在人类自己的心底,而不是教会或者教皇。后来法国的启蒙主义者将理性进一步推上的神龛,把理性变成了新的上帝,连同善良、邪恶、爱情、厌恶都变成了汽车仪表盘上的指针,似乎世间一切都是由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螺丝、螺帽、杠杆和轴承构成的。再后来出了个卢梭,他一头闯进这整整齐齐的死水一谭,用人这种动物的固有冲动否定理性主义。在紧接着的是尼采,号召人从“奴隶道德”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以力量和健康的精神塑造自身的超人,从而摒弃理性的真理。可惜的是,尼采自己却疯了。
失去上帝的人自由了,无论如何,人性自足变成了一种必须,否则将无以为凭。但自由的人习惯了上帝的存在,于是就创造着形形色色的某些其他的观念,并成为他自己创造的观念的奴隶——“人”只存在于各种部族、阶级、文明、习俗、历史当中。人变成一些种类,一些板块,泾渭分明,似乎这些不同板块的人呼吸的是不同的空气一样。
于是,我们也许会假定某种人类拥有其他人所不拥有的权利和道德优势,就像正义与邪恶,压迫与反抗,一方是红另一方是黑的。我们用文明社会的道德感情,把惩罚和犯罪事实联系起来,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只是在有的时候,有罪这个问题显得非常模糊,某个人与社会关系中的有害程度就成了标准。所以可能尽管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因为他的肤色,性取向,兴趣爱好以及家世背景而被认定为有害。在人们渴望一种集体乌托邦的时候,正义的事业有时候恰在于集体唾弃、惩罚和折磨那些不同于我们的人,这些人毫无疑问是“坏人”,于是我们的行为就显得那么的正当。
在任何时代,我们基本上都拥有同一套道德方案——对善的同情,对恶的厌弃。我们赞美兄弟情谊、正直和高贵,我们高唱真善美,我们赞美英雄,我们维护正义,我们对公正充满渴望,我们追求正义的事业。可是我们也不要忘了,1933年纳粹德国元首希特勒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他所谓的“人”,是指以他的指示为标准的“好德国人”,其他人自然不在此列。党卫军军官可能喜爱音乐,热爱生活,是个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丈夫以及慈爱的父亲,但也同时是按下毒气室按钮的刽子手,只因为他忠诚于自己的职责,坚信自己的公正标准,充满责任感的为欧洲花园清理害虫——同一套道德方案是可以生出如此不同的行为和内容来的。
那么是否存在一个真正真实的道德准则呢?又或者就像历史决定论的口号一样——没有任何永恒不变的因素呢?
人生多少事只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的幸福,其实就到心向往之而已。就像真理在于不懈追求,思考在于勇于怀疑。就像艺术的本质在于直觉与观念的通达,有直觉没观念的称不上艺术,有观念没直觉的只不过是吃饭的家伙什。
最后,一点题外话——也许在题中。生活本身只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并无特殊。若是保持点清醒,有些才能,再有些钱,如此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