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学者，他的《管锥编》是不敢读的，文言文充满了书袋，任督二脉岂是常人一打就通。所以先去乱翻《七缀集》，这也是《围城》之外，钱氏耍贫比较集中的地方，个别篇幅略显过了有失厚道。钱先生也太博学了，简直字字珠玉，连篇累牍的奢华。

《槐聚诗存》是钱钟书自己诗的自选集，风格上接近宋诗杨万里等人。读《槐聚诗存》，发现先生将1933年二十三岁以前的作品都删得一字不存了，可能“悔其少作”，好友同好不时有人提起“黄仲则尤不可为，故愿其多读少作也”。其实与黄仲则“多缘情凄婉”关系不大，后在《谈艺录》和《管锥编》屡屡提及，实是欣赏，所以钱钟书的七绝继续有黄仲则《两当轩集》的味道。

黄景仁，字仲则，算是清代最好的七律诗人了。诗人若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那就是真正况味，黄诗人号鹿菲子，鹿菲是一种很简陋的鞋子，诗人愤世嫉俗的心态可见一斑，比之李贺还要执着。

黄仲则有《绮怀》十六首，收在《两当轩集》。为女人赋诗，黄诗人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这十六首诗，属于爱情诗范畴自不待言，但是明明知道等待和未来一片虚无，仍是飞蛾扑火般地投入，这种态势与李商隐类似，又比李义山绝望。

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也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黄仲则的眼泪和悲哀流之不尽，这些都源自爱情的波折，“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彼时扬州大学的年轻葛教授，油头粉面地在淮北把此句脱口而出，全无半点绝望，看样谁人用情深，谁人就痴了。

诗人吟咏所为何人已无从考据，关键是一轮圆月，两情相悦的表妹也已“碧玉于今抱有郎”，只有自己孤独的望月。前月只此月，后月亦此月，何得尘世人，竞赏中秋节。月圆月缺，物为心役，今月曾经照古人，浮世蝼蚁，皆在月光下。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关于仲秋时节的豪放好词，张孝祥有一首《念奴娇·过洞庭》，壮阔波澜，遍邀天地万物一起干杯，用长江的水为酒，用北斗星辰当作盛酒的家伙，月光普照，寰宇澄澈，可是泛舟江上，一声长啸之后，萧飒的仍是不知今夕何夕。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的新科状元最后花落张孝祥，其中波折原与秦桧的孙子秦埙有关，演绎的有些野史意味，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状元，似乎扑朔迷离无间道。无论如何，这科里人才济济，有四个诗人，陆游、张孝祥、杨万里、范成大。算是名榜了，即便状元不是个个了不起璀璨耀眼，但毋庸置疑，决不是愚笨蠢才。

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幸词，“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

辛稼轩的咏月神作《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王国维《人间词话》言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这首词是辛稼轩在上饶带湖闲居时所作，现代人牵强附会，非要在其中读出国家命运的忧思，奸邪小人的憎恶，谬以千里了。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词人送月的疑虑，几乎就是太白《把酒问月》中的“嫦娥孤寂与谁邻”，毛润之也谈到“辛弃疾写的一首词里说，当月亮从我们这里落下去的时候，它照亮着别的地方”，另外稼轩还有一首《太常引》，吟咏中秋，也是充满浪漫苦闷情怀，说到底，词人未得到重用，老庄让他忘记世间的烦恼，只有对着天空圆月噫叹而已。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辛弃疾仗剑乱军之中取叛将首级的事情，张孝祥也做过。可惜南宋初期的皇帝和官员都纠结在金国的对立情绪中，战？和？这个选择题害死了多少人，是是非非，个中起伏，诗词的愤懑，敌不过乱世的苟延残喘。

人浮一世，终究在圆缺圆满中开始结束，“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或许才是诸多小民最朴素的期冀。

【油画：约翰·马丁 （英国）】

- The End -

【菩提之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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