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参战的英雄们：《仰望苍穹》（1）
仰 望 苍 穹
（发表于《天津文学》。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参加过战争与所有退伍后仍怀有浓郁理想与英雄情结的英雄们，献给所有的理想主义者和正义的化身和那些当过兵退了伍仍爱着这支军队与人民的英雄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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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一声长啸。出城市时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城外的空气多么新鲜啊!像带了水似的。氧气真足。列车像条蛇似的穿过山峦山谷，我早已习惯了长途旅行这种无聊的方式。二哥记得我当兵的时候吗?第一次走时写信对你说，坐闷罐子车时我紧张又惶惑，你都笑话我了，说没见过大世面。而我的同学们对我信中的闷罐子车怀了怎样的一种神秘啊!特别是那些女孩子，那些平素有时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的女孩子，看到我穿上了军装，对我的态度来了怎样的一个急转弯啊。她们送了我好些礼物，手帕、笔记本、钢笔……二哥，你莫笑我，那时我还收到了几封情书，一封封读来让我感动的情书，构成了我新兵连最丰富的内容之一。我仿佛记得我登上从县城到省城的班车时，那些同学们送我的场面，让我激动得流下了泪水，有些悲壮和豪迈。二哥，这些不比你当初从战场上归来时那个场景逊色吧?我想象得出你给我讲的你们归来的时候，每个人胸前挂着几枚军功章佩着一朵大红花在火车站受到了空前欢迎的样子。人群特别是年轻人把你们围起来，抛起来，请你们签名，给你们献上美酒和鲜花，姑娘们还给你们戴上自织的围巾。你们高喊“理解万岁”，并且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队列走得齐齐的。你说你当时像脚脚踩在了荣誉上，但你当时最想见的是你的妈妈——三婶，还有六子哥的双亲。你说你上前线时连封信也没给家里写，但是家里还是知道了。同村的六子哥请人把参战的秘密写给了他的对象小红姐，叫她要有思想准备，做好另嫁他人的准备。你后来对我说，六子哥是为了制造神秘。你说六子哥在上战场前曾对你炫耀过，他说，人们知道我去打仗了，会以怎样的目光看我啊!你说六子哥为此差点受了记过处分。你说这话时已经哭了，因为六子哥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已永远地把青春和生命留在了前线。那个深秋你们活着的人从前线归来，每个战友都沉浸在战争结束了能与亲人团聚的喜悦中。你说你们被包围在一群又一群的大学生组成的海洋里，他们和她们热烈地向你们表示出对英雄的仰慕。也许你那时候想起了留在战场上的六子哥，才觉得能够活着是多么不易又多么好啊!你说你当时哭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首长看见了说，这小伙子太高兴了!另一个首长说，胜利了能不高兴吗?你于是哭得更凶了。
那年你才二十一岁。你的那种忧郁和人群的热烈很不合适，你便悄悄地拐到队伍的最后，你于是命中注定了要遇到后来的二嫂。你从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归来，命中注定了要和那汹涌的人群中走过来的她相遇。后来岁月过去了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的生活中不出现二嫂，你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样呢?二嫂和所有的大学生一样，把对你们的崇拜和理解表现在行动上，以至于后来她费了那么大的周折，在大学毕业后终于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你，嫁给了你这样一个从战场上归来的瘸腿英雄。二哥，我想，那时候你遇到的不是二嫂，又会是怎样呢?你那种荡气回肠的英雄般的豪迈和勇气还会有吗?
二哥，我回来了。当了四年兵我终于考上军校回来了。我想你见到我时，你会怎样用有力的曾拥过二嫂的膀子来拥抱我啊！只是我遗憾你再也拥不成二嫂了。当我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世上有许多东西不是我们轻而易举地能拥有的啊!记得我小时候，总喜欢和村里的阿牛挤在你的膀子下，一齐走过村落和乡镇，那时刻，我和阿牛多么自豪!说来可笑，二哥，你知道吗?当你后来拥着二嫂到我们的学校来看我和阿牛的时候，我们甚至还嫉妒过二嫂，认为她一个外来的女人，把我们的二哥抢过去了，而且是说抢就抢过去了。我们再也不能吊在你的膀子下招摇过市，享受我们年少时应有的虚荣。阿牛甚至还说二嫂是个妖精，把你的魂勾去了，弄得我们失了宠。把你逗笑了。
二哥，阿牛回来了吗?听说他们军区现在很忙，正在加紧训练。我们已有四年没见面了。从你把我和阿牛送去当兵后，我和他分乘两列方向不同的火车，轰隆隆地便载向了遥远。我去了西线，而阿牛去了你从前的南线，西线无战事，南线也风平浪静。我们只是靠通信联系。我知道他最近在学地雷知识，他当了班长，四年了，该复员了，还学地雷方面的知识干什么呢?他来信讲起什么飞雷、跳雷、绊发雷、定向雷、串雷、隐雷……挺神气也挺在行的。我想，阿牛他们研究地雷干什么呢?难道他们又有活干?打仗可是我们每个军人都渴望的啊!
二哥，我坐在火车上胡思乱想，因为很长时间没收到你的来信了。我考上军校后写了那么多信，你没收到吗?我告诉你的那件事，关于我们教导员和你是一个战壕里呆过的事，你知道吗?你应该写信来叫他关照一下我的。怎么就没有呢?你难道因为失去了二嫂，就变得颓唐、萎靡不振了吗?二哥啊二哥，你过去是多么英姿勃勃、英气逼人啊!别着两个三等功一个一等功的勋章，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是多么神气!你像一个美艳惊人的姑娘，走在右边，人们的目光就向右转；走在左边，人们的视线又一齐向左转，有的姑娘甚至为了回头去看你，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你只是在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那种微笑，把二嫂迷住了，她搂住你的胳膊，把头抬得高高的，非要你陪着她在市镇上走来走去不可。可是二哥，难道二嫂走了，连你的自信、你的勇气、你的微笑也带走了吗?我记得二嫂走了的时候，你只是每天搬了一把陈旧的椅子，放在墙角下，像父辈那样，懒洋洋地倚在墙根晒太阳。我看见三婶，总是含了眼泪，失神地在望着你。
荒凉的田野在窗外一闪而逝，我回到久别的江南。二哥，我想象得出三伯，叔父还有我父亲他们，会怎样聚在一起谈今年庄稼的收成，谈各自孩子今年的起色。就像车厢里满载的那些异乡的打工人，他们围在一堆，塞满在过道里，吹牛或打扑克，个个脸上洋溢着挣钱回乡的笑容和喜悦，心情像你们从战场上回来时一样。他们都很活泼，每个人打扮得很光鲜，抽烟、喝啤酒、谈女人似乎都很熟练。他们周围是各色的行李包、衣服、化妆品，或是从打工的城市带回来的物什。二哥，可以看出我们的兄弟姐妹和父老乡亲都是很满足的。你曾说，他们太易于满足了!只要是口里有吃的粮食，手里有两个钱，就高兴得不知自己是谁了。二哥，你说你要立志改变家乡的面貌，于是你谢绝了立一等功可以在城里安排工作的机会，毅然地回到了乡下，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你都三十多了，你，改变了吗?你，改变得了吗?二哥啊，我懂事后，怎么也想象不到，你有那样一颗善良的、同情和爱别人的心，怎么会打仗立功呢?难道真如你说的那样，历史有时会是一个错误?
二哥啊，你真叫我搞不懂。
二哥，你想得到吗?下火车后，我赶上了从省城去我们县城的末班车，我是多么激动和高兴啊!已经四年了!四年我没有回过家了!近乡情更怯，不是这样说的吗?二哥，你知道我遇见了谁了吗?你猜猜?
我遇到了小雪。就是我高二时，那次上我家去玩过的那个女同学，你当时很热情，可她走后你提审我，生怕我年纪轻轻就搞对象。你像我们现在的教导员那样摸底做思想工作，狠狠地教训了我。你说有许多年轻人恋爱是不懂爱情的，你说仅有爱情是不能结婚的。我说我们只是互相谈得来罢了，互相钦慕罢了。你就发怒了，你说你和二嫂开始不也那样吗?不也是相互喜欢才恋爱结婚的吗?结果怎么样呢?你不想委屈她那个名牌大学生，不想让她跟你受罪，你开头坚决地拒绝了她，可她使出了一个城里姑娘的奔放和热烈缠着你，让你把爱的闸门打开了，你们终于走到了婚姻的船上，一起度过了八年的风风雨雨和波波折折，在最终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后，二嫂还是走了。你说这些教训难道不够沉重和沉痛的吗?二哥啊，我对小雪的那些好感全让你的巴掌打跑了，那是你第一次动手打我。小时候我调皮淘气你没打我，少年时在外面惹了事你也没打过我，怎么就在那件事上打了我呢?你说我不听话，不好好读书了。你说我们村一定要培养出几个像二嫂那样的大学生。你说二嫂嫁给你，是屈了她。你说你只是一介武夫，空有一腔热血。最后你竟然哭了，让我不知所措。你那时委屈了我啊，二哥，如果你不说破，我和小雪还真的没那回事。你说了以后，我对小雪说了，叫她不要再理我，不要再上我家里来。她说她偏要，而且在我毕业时真的来了一次。那次她上了大学，而我在你的劝说下和阿牛一起去当了兵，再也没见过面了。二哥，谁能想到，我上军校的时候，她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都半年了呢?
二哥，我在县城的街头上遇到了小雪。我挺自豪地像你过去那样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街道上和她猛侃了一阵。二哥，我说了你也许会生气，你想象不到她对我多么亲热。我敢说我穿着军装，肩上扛着两个红牌牌在我们的小城里多么神气。人们纷纷地回过头来看我们。我看到小雪的样子似乎很得意。我就站在那儿和现在已在这个小城里教书的她兴奋地谈起从前。后来，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我们喝了些酒。小雪说，你从前是不是暗暗地喜欢过我?我说，你别自作多情了，你才是一厢情愿呢!她脸红了。她脸红的时候真好看。她说，你难道不愿意这样吗?
你说说，二哥，我能怎么说呢?岁月虽然在我们中间产生了距离，我还是感到两个人走在小城的风里很温馨，很亲切。于是我和她聊起从前的一些趣事，并且谈起以往一些同学的下落。小雪说，你知道吗?我们班的那个校花，就是那个经常穿得最好的范丽丽，现在干什么工作?我说我哪里知道呢?小雪说，她在……在……小雪不说了。二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谈起范丽丽吗?因为我当兵后，她给我寄过好几封情书呢。小雪知道了，开头一直不高兴。她们住在一个镇里，离得很近，当然什么事都知道。我一直没给范丽丽写信，因为我总认为她太轻浮。二哥，小雪告诉我说范丽丽没有考上大学到南方去干了一年，回来后似乎很有钱，出手很大方，衣着更为华贵艳丽。后来我们另一个同学也在南方，回来在同学们面前把范丽丽骂了个够，说她在南方干那种营生。现在，我们的小城开放了，经济也活了，她就出现在夜的街道里像鬼的影子一样神兮兮的，昼伏夜出，艳名远播。我说，公安局难道不打击吗?小雪冷笑一声说，她进公安局的门像回家似的。原因在于某领导的儿子甚至包括某领导都和她不清不白，你抓了她不放出来，她就点名要见其领导，扬言要向上告发，所以她往往是住上了一天两天就又放出来了，在大街上大摇大摆，满不在乎。
二哥，我怎么和你说这个呢?你听了一定很生气的，要是你知道我和小雪在一起，你一定又要拿我们部队的纪律来管制我，对吗?我们虽然是不同年代的军人，但我们有着相同严明的军纪。其实我们不过是在一块吃过饭，多年没见了，她要请我吃饭，我能不答应吗?况且天黑了，我回乡下去是不可能的了。我现在好像喝得有点多了，有些迷迷糊糊的。结果饭店打烊了，是我结的账还是小雪结的账我记得不太清楚。我说，我二哥要知道我和你这样，他不打断我的腿才怪呢?小雪沉浸在一种酒精的激情中，她的脸颊绯红，微微有些喘息。她说，你二哥?我说是。她说，是那个立了一个一等功两个三等功，最后拐着腿回来的战斗英雄?我说是呀。小雪微微地颤了一下说，他再也不会说你了。我说，为什么？我相信他。
小雪的话真是出人意外，二哥啊，小雪的话使我从回到阔别四年之久的故乡那种喜悦中惊醒过来，泪水迅猛地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你二哥，那个战斗英雄，他……他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