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黄安英雄系列(四)英雄劫(7)
相 见
一切好像到此结束。革命者吴敬波从这里走出的,又归于故里,按照宿命的说法,他是转了一大圈又回来了。
但事情并非如此。
他的第四任妻子,那个坚强的女人,却向我们当地的领导要求:听说大姐仍然活着,我一定要见她一面。
天哪,她竟然想见革命者吴敬波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们的大姑!
本来,当地领导对她们回来,始终是瞒着大姑的。大姑并不知道那么隆重地安葬的烈士,会是她日夜想念的那个男人。
她们终于见面了。
一见面,听到介绍后,我看到大姑搂住了那个小她许多的女人,两个人嚎啕大哭。
那时,大姑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了。她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她搂着那个同样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女人,哭得天昏地暗。
我们原来估计,大姑肯定会凑那个抢走了她男人的女人,但是她没有,而是搂着她哭了。
她们情同姐妹,抵足而卧,像是一家人一样。
事实上,她们就是一家人。如果革命者吴敬波的在天之灵有幸看到,他也肯定会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如果,他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话,也许,在他还没有打倒的那几年,他一定会带着她回到黄安来看看她。
然而,他却没有看到。
我们后来才知道,那位我们称作姨娘的女人,给大姑带来了吴敬波的遗言:一定要把我埋在黄安的故乡。只有那儿,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息。
于是他的骨灰回来了。整整五十多年了啊,他终于还是回家来了。
姨娘还带给了大姑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她说:这是他的本子,我们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给你吧。
大姑不说话,但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她从那位小她许多的姨娘手中接过本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像个女孩似的哭了。
大姑带着姨娘上了我们家族的坟地。坟地就在屋后的山头上,从那里直通村子的路口,无论是谁从村庄的路口进来,都可以看得到。所以吴敬波的母亲一定要叔父把她埋在那儿。她可能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儿子,会从村子的那边走回来。
到了坟地,还很年轻的姨娘也哭开了。
因为大姑利用休息的时间,把吴敬波家的坟地修理得非常漂亮。那片坟地,在我们家族的坟地中特别显眼,整整齐齐的石头,一层层地堆砌起来,好像要造屋子似的。
就是我们长大后,也不知道大姑哪里来那么大的劲,搬得动那样重的石头。
两个苦命的女人,在山头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我们从远远的地方看着,我相信她们之间,一定有许多共同的语言。
日 记
大姑不识字。她好像怕村庄里的人知道那个本子中的密秘,就把刚上小学的我叫去,偷偷地读给她听。
我长大后才知道,那是革命者吴敬波的日记。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不识字的吴敬波,自从参加革命后,不仅认识了许多字,还偷偷地写了日记。
那时上小学的我,因为想学更多的字,在拿着字典帮助大姑读日记时,我还把那些字一笔一笔地记了下来。只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文字的价值:
1935年8月X日
今天又是一场恶战。双方各有死伤。最令我心痛的是,看到我们没有子弹,刚来部队的小罗子跑出去捡子弹,被敌人打死了。当我看到他的尸体时,觉得就像是死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我看到英姑哭泣的样子,忽然想起了老家,想起了母亲和妻子。出来十二年了,不晓得她们是否还康健平安?听说,我的老家,已被白狗子们杀了不少人。不晓得她们是否还活着?
天天都在死人。天天都有人在问,为什么要车(撤)离川陕?
1935年9月10日
今天一大早,红一、三军团单独北上,还设警戒哨,我们都不明真相。
但我们听到徐总指挥说:哪有红军打红军的道理!
他要我们听指挥,无论如何不能打自己人!
在张主任的命令下,我们四军、三十军及红军大学部分人员再次越草地,开始了南下的进军。
死亡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近。
1935年10月X日
经常记不住日子。部队在一个劲地走,雪山草地,一个个的非战斗减员,令人心惊。我看到她,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我方面军的“大举南进”早(遭)到失败,总兵力由8万减到4万。令人痛心啊。
部队开始有人发牢骚。
1936年1月20日
年初,我方面军被迫撤至四川甘子(孜)地区。又是一场斗争。
他们来了。保卫局的人终于来了。他们斤(竟)然要杀掉她!
我说,不行!不行!
他们问为啥不行。我说:她是我老婆!
我想,只有这样,才能救她。
他们放了她。
那一夜,她进了我的帐篷,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拒绝。
谁知道呢,或许,明天,我们都会战死。
1936年3月16日
虽然艰苦,虽然寒冷,但我感到了温暖。
有了她,我感到非常兴(幸)福。有时,我也想起老家的她来。可怜的女人啊,不知你过得么样?
我感到了内九(疚)。
兴(幸)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太快。
1936年7月X日
在共产国际代表张浩的努力下,加上陈昌浩等老部下的“倒戈”、“华(哗)变”(张国焘语),张国焘不得不取消伪“中央”。7月初,二、四方面军共同北上。我们再一次越过雪山,不幸的是,在行军途中,我的妻子英姑从雪山上不小心摔了下去。
她死了!
她的肚里,有我还未见到胜利的孩子!
可怜的儿呀,我的心像刀子在果(割)!你看到我掉泪了吗?
1936年8月X日
我们终于到达甘肃南部。开始执行中央的宁厦战役计划。
1936年10月22日,
今天真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日子,我们红军的三大主力终于胜利会师了。
我方面军的作战任务是:一、为阻击南敌进攻,在西(宁)兰(州)通道地区形成扇形运动防御,确保红军主力在预定地区展开;其二,迅速完成造船任务,以3个军西渡黄河攻宁夏。
1936年11月21日
一会儿电令西进,一会儿又让待命,一会儿又让东返。不知到底是什么计划?唉!
1936年12月31日
部队在西进路上举行了辞旧迎新的沟(篝)火晚会,广大指战员引行(吭)高歌:“我们是铁的红军,钢的力量,工农的儿女,民族的希望。不打通国际路线,不是红四方面军!
1936年1月X日
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知道。
恶战,恶战,一路的恶战!
部队在不停地伤亡!
在高台,董振堂、杨克明、叶崇本死了!
全团战士大哭!
日记到此出现了空白。也许革命者吴敬波没有想到,那次晚会,竟成了西路军的最后一次集会,最后一次欢乐。
透过吴敬波的日记,我们可以这个原本一字不识的农民,自参加红军之后,不但识了字,而且还会写日记。
我们不知道西路军失败之后,他在流亡的日子中,那些日子是怎样保存下来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把它看得非常珍贵。从高台之役后,吴敬波的日记便停止了。不停的战斗和奔走,可能使得他没有时间和机会再去记下每天的战况。我们也不知道,那些日记,革命胜利后他遭到批斗之时,他又是如何保留下来的。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为了保存它,这个农民出身的革命家一定想尽了种种办法。
那个厚厚的日记本,到了中间就像断代的历史一样,突然出现了空白。
今天的我们,对这段日记的空白,稍有常识都是可以理解的。
但我们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吴敬波在平反之后,那么长的日子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继续写下去。可他偏偏不再写了。特别是人在延安像许许多多高级将领那样再婚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在以胜利者的面目进入北京城后又结婚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态,我们从此不得可知。
他的心中藏有太多的谜团,再也没有人能够去揭开了。
他最后写的一篇日子,是给我们大姑的,与其说是日记,还不如说是留给大姑的遗言:
梅子,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便是你了。
我先走了。如果你原谅我,就说服老家人把我的骨灰埋在母亲的身边。生前我不能保护她,死后也要给她尽孝。
我给你留了一笔钱,让家人一并给你吧。这么多年,你吃苦了,如果你原谅我,就让我下辈子再作你的丈夫,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
如果不是吴敬波的留言,我们还不知道,看上去老态翁钟的大姑,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
如果不是大姑发自内心的痛哭,我们还知道,这个慈祥无比的老太婆,内心深处还藏有那样的痛苦。
或许,同样不知道这些的,还有吴敬波本人吧?
事实上,在黄安县,当时这样的痛苦一生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只是人们避讳,从此不再提起,也不再有人关心。
这些孤独一生的女人啊,从此永远长眠于地下,没有人知道,在那些冰冷的墓碑之下,有着怎样永不安静的睡眠。
(未完待续,下次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