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哭灵人

专业哭灵人

文/马逢青

很多年没有参加过丧事了,一来可能是这些年生活好,人们都长寿,二来也是尽量避免接触此类让人伤感的场景,无关的丧事从来不去观看。所以,记忆里对于丧事的概念,还是停留在上初中时两个至亲的人——爷爷和姥姥的相继去世上。亲人们悲痛欲绝恸哭至今如在耳畔,尤其是姑姑姨姨婶婶妗妗们,或跪在棺材前,或一手扶在棺材上,一手拍打着,边数落边哭,当时年少的我每每跟着默默流了不少泪。记忆尤其深刻的是当年姥姥去世,妈妈痛哭之后元气大伤,一病不起卧床近一个月,感觉哭灵真的是伤心伤身,并不见得是多么值得推崇的事。听闻现在有人办丧事时会请专业人士来哭丧,我还一直没有见识过。
说到专业哭丧,我脑子里浮现的是曹文轩的《兰花泪》里的银娇奶奶,关于银娇奶奶的帮哭,文章中这样描写:“谁家办丧事,方圆十里地都有人赶来看她哭。她一身素洁的打扮,领口里塞一块白手帕,头发梳得很整齐,插朵小蓝花。帮哭的人总要插一朵小蓝花。她来了,问清了死人生前的事情,叹口气,往跪哭的人面前一跪,用手往地上一拍,头朝天仰着,就大哭起来。其他跪哭的人都忘了哭,直到你银娇奶奶一声大哭后,才又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跟着她,一路哭下去。你银娇奶奶的长哭,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颤。她一口气沉下去能沉好长时间,像沉了一百年,然后才慢慢回过气来。”这样的哭,的确够专业、够精彩,请这样的人来帮哭,把好人一生的功德哭出来了,让人更加敬重;把恶人仅存那点善哭出来了,得到人们的原谅。无论如何,都能让丧事更加体面、有排场,让人不由得对这个场景平添几分观看的欲望。在苦难年代,在落后的农村,这可能就是这份职业所有的意义所在吧!
此次回到村里参加丧事,是本家二叔的去世,老人家一生艰难,孤苦一人,膝下无子,所以侄儿、侄女们理所当然承担起为叔叔办丧事的责任。除了出钱出力,更重要的是村里人所在意的孝子要多,撑起门面。作为侄媳,我与二叔见面的机会加起来也不超过五次,老家也基本上没待过,进门看到孝子们个个披麻戴孝,加上我对老家的人本来也不熟,眼前白花花一片分不清,有点眩晕,但当哀乐响起,男女孝子分两排跪在灵前,在总管的指挥下一拜、再拜……很隆重的仪式感很快把我带入到伤感的氛围。隐约听到二叔的养女在棺材旁边嘤嘤哭泣,虽然没有很强的气势,但内心的悲痛是能感受到的。意外地听说他们还从内蒙一带邀请了专业的哭灵人来哭灵,我又是疑惑又是期待:为什么要请一个专门来哭灵的呢?逝者还未走远,亲人们内心的悲痛不应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吗?会哭与不会哭真的那么重要吗?一个毫无瓜葛的人,真的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颤”吗?银娇奶奶哭得好,是因为她心中有苦,是个苦人,但现在这幸福生活,谁有这么苦呢!根据安排,我们一群人眼巴巴等着哭灵人的到来,我心中暗暗想着这个哭灵人的模样:应该是女的吧?一般是女人比较擅长表达,话多;应该会比较老一点吧?年轻人有几个能抹开面子哭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老天也是添乱,晴一阵雨一阵的。哭灵人一直在路上到不了位,本来安排在下午三点哭灵的时间一推再推,到了五点多,听到大门外有人喊:“哭灵的来啦!哭灵的来啦!”这时,昏昏欲睡的人们马上来了精神,大门外等待看哭灵的一群老太太们哄着跟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披肩卷发,涂着浓浓的红唇,身穿一件酒红色长裙,外套一件黑色蕾丝披肩,主管调笑嫌她来的太迟,她满脸笑容和主管调侃,眼角眉梢的褶子都堆积起来,显得那红唇特别醒目。看着她笑得很灿烂的样子,我心里直打鼓:这样的笑容,好像和她的职业很不匹配呀!转而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难道让人家哭着进来不成!这时听到主管高喊着孝子们就位,哭灵仪式正式开始。
跪在灵位一侧,还是带着好奇,我悄悄打量着这位哭灵人,只见她肩上搭着七尺长的白布,脸上的表情肃穆了起来。先是直身站在灵前,静静地听主管读悼词,主管抑扬顿挫的诵读带的我们都红了眼眶,可她还是镇定自若的样子,读完之后,她轻声跟司仪简单交流了几句,大体了解了侄儿们的心意,随后拿出手机,拨弄了几下,放在跪灵的垫子左前方,朝大家深深鞠躬,点燃三炷香,插在灵前,随即音乐声响起,哭灵的女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灵堂前,左手拿话筒,右手直直地伸向了棺材的方向,声音凄苦:“叔叔呀叔叔,你怎么说走就走,撇下我们不管啦,你在奈何桥上停一停,你在望乡台上望一望呀” ,亦哭亦唱,如泣如诉。“我那受苦受累的叔叔呀!我那一辈子没享过福的叔叔呀,你有苦有疼自己忍着,到走也怕劳累我们,叔叔呀!侄儿后悔对你的照顾不够呀……啊……啊……啊……” 声嘶力竭的哭声几乎要盖住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哭灵女双目紧闭,面部肌肉绷紧,泪水顺着褶皱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脸颊,手臂不时撩起孝布来擦拭着眼睛,她的身体颤抖着,最后拉出的长长的尾音时断时续,直到“啊”的声音续上,她用力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众人们才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时,围观者逐渐拥挤,多是老人妇女,深色的衣服,有些惊恐疑惑或者痴呆的眼神,也纷纷用袖子擦眼睛。片刻沉寂之后,乐器的声音又开始高亢,但节奏却渐渐慢了下来,鼓乐队或俯仰吹笙,或高举唢呐,这时也走近了哭灵人,在距离上配合着她的哭腔,哭灵的女人继续着悲恸的哭喊声,这一次换成了唱哭:“叫一声叔叔,你不要走,侄儿们还没和你处够,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点好的都接济了侄儿,你为我们解宽心呀,你为大家尽操心,再也见不到你的面呀,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尽管一忍再忍,泪水还是模糊了我的双眼,那个瘦弱的老人和蔼、善良的形象再一次鲜明起来,对我这个没见几次面的侄媳,每次见面他都是问长问短,嘘寒问暖,摸着我儿子的头,把兜里的糖给他,眼睛里的关爱连小孩子也能感受的到,可惜在他生命最后时刻,在他最脆弱需要我们关心的时候,我们却都不在他身边,本以为还有机会再来看望他,唉!好难过啊!待我回过神来,泪眼模糊中,发现哭灵的女人已经擦干了泪水,一手扶膝,一手托地慢慢站了起来,哭喊一声:“叔叔,你一路走好,侄儿们都来送你远走!”经过音响的扩音放大,更显得悲痛欲绝。这时,众孝子们都跪伏在灵前,掩面痛哭了起来,哭灵女人哭灵结束,围观的人也在一片唏嘘声中满意地散去,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哭好了”,满意的是请来哭灵的人的哭腔,还是满意灵前的孝子们都泪流满面的表现,总管宣布哭灵仪式结束。亲人们还在收拾情绪,哭灵女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色,从地上拿起自己的手机,从总管手里领了钱,满面笑容匆匆离开了,听说在离此不远的另一个村子,还有一个丧事也在等着她的表演。
有一个好事者点出:专业哭灵的,就是不一样,时间卡的刚刚好,说好的哭半个小时,哭了32分钟!此刻,我恍然明白,她放在地上的手机,是定了一个闹钟!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哭灵是因为失去了亲人而感到伤悲而哭泣,是对亲人的不舍,不是责任,更不是形式!像这样雇来的“哭灵”人,尽管看上去悲痛欲绝,但却是为钱而哭,是做戏,是表演,没有丝毫真情。逝去的人离开时没有受太多的苦,活着的时候基本幸福,这就足够了!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亲人们又何必非得用这样的痛哭的方式来表达!我感觉请“哭灵人”的做法是思想陈旧的活人为了给自己充门面而已。
古人云“大爱无言,大悲无声”,亲人离去,只要心存感恩、情系哀思,何尝不是孝?如果缺乏真情实意,即使雇再多的人哭灵,即使场面再隆重,也没有多大意义。更何况,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一样,哪能凭哭的是否响亮,数落的是否动情就来判定是否孝顺?顺其自然地送走、怀念亲人,不做作不刻意,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文字责编:杨荣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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