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
从东数到西,十六根路灯杆子,从西数到东,也是十六根路灯杆子。这条街,早年间两端各有一个城门,夕阳西下,寒鸦万点,城墙垛口齐刷刷沉默着,让你猜读那远去的金戈铁马,鼓角争鸣。进了城,两端各有一座木牌坊。四百多年来,它迎送过多少匆匆过客:达官的轿子、贵人的马、长发纶髻的朱明黎庶、脑后一辫的大清子民。背插亡命旗的囚犯高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手推独轮车的灾民南腔北调喊爷叫娘地讨饭。
后来西牌坊在解放前让元宵节的旺火烧了,东牌坊五十年代拆了,后来的后来,西门拆了,东门也拆了。有人说,它象征封建,不如拆去宽展,几十年后又有人怀念,说如果不拆,小街更美观。街中间,一座鼓楼,四百年的风雨,洗尽了他的铅华,底座裂了,顶层斜了,有人嫌它东倒西歪,影响小街市容,给它来了个落架大修。高了,亮了,难侍候的是人心:游子千里迢迢回来上鼓楼要读读旧日的沧桑,寻寻解放小城最后一战梁柱上留下的弹孔,会见的却是一位花枝招展的新人。惆怅的倒是楼下卖菜的小贩,往年生意清淡时玩打赌,执一颗土豆看谁能扔上鼓楼顶,今天要玩往日的游戏只能在梦中。
从东到西都是商铺,有的改头换面变成玻璃橱窗,有的仍保持旧日模样。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渐行渐远,计算器盘点着盈亏,鼠标点击出商讯。写着字号的灯笼不再在街上游弋,先换成手电,再让位给街灯,再后来,人声鼎沸,车灯,喇叭,白天黑夜也快分不清。
小街的年轻人有的走了,读书走的,书越读越厚,路越走越远,弄成个气候的,花上万元从大洋那边飞回来看看街坊四邻,囊中羞涩的,逢年过节,打个电话,报报平安。也有带着一身力气,万丈豪情出去的,寄回相片来总是笑得那么开心,是胜是败谁也说不清。
东门口一位老头驾鹤走了,一支烟没抽完就传到了西门,惹来了老太太们一阵絮语,几抹泪水。
小街的年青一代老想着,啥时候能住上楼,离开这大杂院、老院子,东房说悄悄话,西房也听得真。盼望那坐沙发,睡软床,不用掏灰打碳,提水,倒尿,下班后忙不停……
老人们偏爱做那儿时的梦,常念叨:静夜里月光依旧,为何听不见南门外的蛙鸣,街角那盏风灯哪里去了?连同灯下卖小食的老人,檐头夏雨如瀑,为何听不见雨后滹水的涛声?麦秸秸做的蝈蝈笼还有吗?怎么不见兜售蚂蚱的村民?
收废品的吆喝声唤出一袋袋塑料空瓶,摄影家却正用相机拍摄那一扇扇古旧的大门:门上的兽环,槛上的铁钉,谁知道冲洗出来将是怎样一幅美妙的作品。市民们不屑一顾,诗人却心潮澎涌,他看见的是平凡,想到的是意境。
小街,平凡的可怜,没有名人故居,没有豪华亭榭。小街坦直的可怜,直条条一条马路,无曲折,无拐弯。不像滇西骑楼下的古道,青石板上叩击出茶马的蹄痕。不像皇城根下的小羊圈胡同,口小肚大,中间还有一株古槐,叙述着市井俚闻。把它比作一座桥,太长,比作一只船,太短。它真象一只萧,两边的小巷便是箫上的孔。
从东往西,第一排孔是龙道,城墙根人家,小房小院,过着知足常乐的光景。第二排孔,北是草市,南小关庙街。草市,买卖干草之市,一捆捆谷草曾摆满这条短巷。卖了的捏着几个铜板去换回油盐酱醋,卖不了的,靠墙戳着呢。那年月,牛马驴骡是动力,谷草是石油。有草有料,车轮转,犁铧走,人欢马叫,没了它等于没了加油站,什么也干不成。往南有个小关帝庙,三间正殿,一个小门。庙虽不大,神却威风:关老爷,骑赤兔马,挥青龙偃月刀,泼神烂鬼怎敌他一声大喝。
往西又一排孔,南是奶奶庙街,北有鼓楼街。奶奶庙街香火最旺,三月十八,年轻妈妈们都要上庙烧纸。热气蒸起的纸灰如蝶如蝠,翩翩飞舞直能落到滹沱河南岸去。穿过鼓楼街,可拜正觉寺:寺居闹市,晨钟暮鼓,烦躁了进去坐坐禅,万念放下,修空了出来再拼搏,重新拿起。
再往西,大照壁空留地名。衙门街没了衙门。陈宅大院那小姐的绣楼、砖雕的天井、回廊精舍、铁钉大门、荷叶石鼓、旗杆石墩……只能从照片上再睹旧容。
妈妈的奶奶能记得,一九零零年农历五月十三日,天气有点阴,关老爷要在这天磨刀。果然,雷声阵阵,乌云翻滚,雨丝飘零。云隙里,关老爷隐隐显圣。小街的孩子们跌倒站起来就觉得神灵附了身。他说他是关公,他说他是悟空。一把火烧了教堂,把入洋教的二毛子们扔进火中。义和团的大旗曾在城头招展,是那场民间的反帝运动,让列强认识到中国难以瓜分。
一九三七年八月的一天,两架飞机飞临小街上空,翅膀仄楞起俯冲,太阳旗看的真真,一阵狂轰滥炸,恐怖笼罩了全城。第二天,从北山梁上下来一股日本兵,小街从此花香之地无和平。中国的城门站着日本的哨兵,出来进去,必须给他行礼,怯懦的鞠上一躬,胆大的宁从大水道孔钻出去也不愿理睬那些个矮子兵。
四六年的一个深夜,城外有人拿香把子划了三个圈,城头上也有人划了三个圈,随后城上的人扔了香把子,挪开顶门的杠子,摘掉锁门的锁子。大队人马洪流般涌进小街,一夜激战,比全国解放早了三年,老区这称号谁人不羡。
一九七六年十月底那几天,小街上人潮涌如海,爆竹声震天,铁炮震得临街的窗户纸碎粉粉。今天糊住,明天又碎,第三天干脆不糊了,让那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欢叫声一起朝屋里来吧。“四人帮”粉碎了,小街人和全国人民一道狂欢了。
我常想,假如你正值豆蔻年华,或者风华正茂,也许感觉不到这条街变化有多大,倘若你寿超百岁,帮过康、梁,助过孙、黄,你一定会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呐。
满街的明清商号,德合昌、同盛和、三泰和,粮店、帽铺、染坊、缸房……已成昨日黄花。在迎接社会主义高潮的锣鼓声中,摇身一变,成了人民食堂、东方红门市、工农兵饭店、社会主义大院……
十一届三中全会换鼓点,世事如棋,局局新。在改革开放的号角声中,小街的门面又一次亮相,亮出一条更绚丽的彩虹,服装中心,家俱城,巴黎时装,香港摄影……雨后点春笋,数也数不清。
小街在变,唯一没变的是小城人对小街那份眷恋,那份深情。小城人老了,病了,要走最后那一站路了,留下嘱咐,灵车必须走走大街。儿子拉,女儿哭,纸钱儿缓缓地飞,车马儿慢慢地行。老人家闭了眼躺在匣匣里,能在这条街上最后一次走走也知足了。远方的亲朋问:“走的哪条街?”“大街。”大街,大街,你还大吗?滨河大道、向阳大道、石龙大道、府西街、府东街……哪一条不比你大?哪一条不比你亮丽?可谁拉着灵车从那儿走呢?咱那条街,两边还是矮矮的明清瓦房,没有霓虹灯,没有指路警,没有红绿灯,你为啥还要执着地瞧它最后一眼呢?
小街,不,一道街,不,永丰街。因了它沉淀着太多的沧桑,因了它有过太多的辉煌,因了它是小城人精神上的家园,因了它寄托了太多的信仰。试想,没了故宫还能叫北京吗?没了西湖还能叫杭州吗?没了那条只有十六根路灯杆子的小街还能叫繁峙城吗?
想到这里,我感到太荣幸了,因为我是小街人。快拿酒来,让我浮一大白吧。
2012年5月11日
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