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喜瑞谈科班生活:单调、枯燥的“七年大狱”

 过去科班学生管坐科七年生活叫“七年大狱”。用大狱来形容科班,当然过甚,但就其单调、枯燥无味来讲,真是一样。学生们除学戏、演戏以外,其他什么知识、什么生活也没有。

 每天早晨天不亮起床,文的喊嗓、吊嗓,武的练功。毯子功不论武的和文的都练。首先是“耗顶”;用“耗”字是因为拿起顶来,由先生看着,从一数到百要耗这么长时间。早晨是三把顶。拿顶是两手支地,全身向上倒立。耗顶之后是下腰,接着是过跟斗(翻跟头),如虎跳——两手先后着地,身子侧着翻;吊毛——手和头不着地翻过去,以脊背着地;抢背——手和头不着地翻过去,以膀臂着地……等等。

 过完跟斗,吃饭、学戏,然后上戏园子演白天戏。演出回来,吃过晚饭,学戏、排戏或演出,一直到睡觉。一年到头,周而复始,总是如此。再加上学戏时挨打,学生们在精神上是很苦闷的,身体上也很痛苦。

侯喜瑞之《法门寺》

 但小孩们是不甘于这种生活的,于是想尽办法突破这个圈子。我记得有一件事,谈起来很有意思,也反映了当时科班生活。

 有一次,我们到前清一家王府出堂会,后台和扮戏屋子离得挺远,先生们在后台,学生们没有先生管着,松快多了。这时有人发现紧靠着扮戏屋子有个月亮门,进月亮门是五间带廊子的大房,走过这五间房的前廊,又是个月亮门,站在廊下望过去,看得非常清楚:那边是很大很漂亮的一座花园,里面楼台殿阁,花红柳绿,假山真水,真是好极了。这五间房原是太监们住的,他们大概正忙,屋子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按说这时候我们很有机会进花园去玩,可恨的是就在通往花园的月亮门当中,用锁链拴着一只猴子。这只猴子还是真厉害,不必说进花园,就是有人往前多走一步,它又抓又咬。

侯喜瑞之《战宛城》

 这时有个唱小花脸的叫彭喜泰,从外边买来两壶酒和一些果子,先用果子把猴子逗熟了,再拿酒壶对着自己嘴装作喝的样子。猴子是善于模仿人的,于是就像《安天会》孙悟空一样,又吃果子又喝酒,时间不长,醉了。学生们真跟脱缰的野马一般,一齐奔向花园里,有的在假山上捉迷藏,有的在草地上翻跟头,还有的比较淘气,用水碗在鱼缸里顺手捞了两条龙睛鱼,大家看着都爱得了不得。谁想就因为这鱼捅娄子了。玩了一阵,大家又偷偷溜出来。等猴子酒醒了,花园里已经没有学生了。

 第二天,班主叶春善老师去领戏赏(唱了戏不敢说要钱,得说请老爷们赏赐),从王府出来个管事的,嬉皮笑脸地问:“领戏赏吗?”叶老师说:“是”,管事的说:“好,给你!”说完,抽冷子打了叶老师个大嘴巴,跟着沉下脸说:“戏赏,还美的你!你们学生把王爷心爱的金鱼都弄死了,王爷要是怪罪下来,是你担,还是我担?”叶老师不敢分辩,只得好好央告,回到科班,不分青红皂白,关上门,打通堂——对学生们从头数到尾,每人打了一顿。

叶春善

 我所以重复叙述在科班挨打的一些生活,不是为了翻老账,也不是记恨我的老师和前辈先生们。尽管在我身上还有小时候被打的伤痕。因为我知道他们用体罚的办法来教育学生,也是为了让学生学“好”,可是又找不到比这种封建教育更好的法子。如果没有解放没有党的领导、没有新的教育制度,学戏的孩子们还得要在棍棒中留下多少悲痛的回忆!

 当然,我对我的老师和前辈先生们那种勤勤恳恳地办科班教学生,把艺术传授给下一代的精神,至今仍是感激的。叶春善老师数十年如一日,起在学生头里,睡在学生后面;萧长华先生的俭朴生活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韩乐卿先生和黄润甫老师对艺术的一丝不苟,在我脑子里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说过去这些事的目的,是想用过去比今天。

戏校学生练功耗腿

 解放后,党和政府在北京成立了两所戏校,一个是中国戏曲学校,一个是北京市戏曲学校。这两个学校,都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平地办起来的。我先在北京戏校教课,后在中国戏校,每逢看见那些欢蹦乱珧、小脸吃得圆圆胖胖的孩子们,我就想起来我入喜连成时的样子。我看见红领巾们今天过的生活,我就想起来我的科班生活。

 我的小孙女侯梦兰现在北京戏校学戏,我们祖孙谈心时,我就对她说:你们这哪是去学戏,简直像住“姥姥家”。幸福是你们的,好事是你们的,上课时有阳光充足的教室,下课有豁亮的校园,食堂准备了营养充分的伙食,宿舍有干干净净的床铺,该实习时,舞台、排演厅、场面、行头、把子准备得整整齐齐。党看着这些孩子们,像珍宝一样爱护,老师们在党的领导教育下,都愿把自己所知倾囊而赠。学校一开始建立,就取消了旧科班的各种不合理制度,挨打和学戏永远挨不上边了。学生除了学戏外还学文化和各种知识,生活上也是丰富多彩的。

(《学戏和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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